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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火影忍者

我在北京当了两个月“地老鼠”--底层生活散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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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30 14: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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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屋内所有的人。就连硬心肠的老板也为之动容,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所措。我和那姐妹把露露扶到椅子上坐下,露露只是抽泣,拿着纸巾擦眼泪。我劝慰道:孩子,出门在外,自己得保重。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老板也凑过来说:就是,别哭啦,不都过去了吗?走,我陪你去洗个澡。鲁花抹了一把眼泪,白了老板一眼说:歇会儿吧你!走,露姐,我陪你去。

    露露下去洗澡了,收发室恢复了平静。窗户敞开着,春天的气息涌进来。院子里,有几个孩子在嬉戏,他们在唱着一支很老的歌谣: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歌谣声里,生活是和平的。他们处在一种保护之中。我生出由衷的羡慕:谁给了他们这样的安宁与幸福呢?

    这一天是值得纪念的。厚厚的棉门帘不见了,冬天消逝无踪。从这一天起,走廊里能听到露露欢快的歌声: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辣辣……听到这歌声,那些小小的鸽笼里,人的心复活了。地下室的冬眠成了历史。

    几天之后,小宋也有了消息。这家伙去的地方跟露露差不多,但原因大不一样。一天,老板接到看守所的一个电话,告知小宋犯了点事,被关15天拘留,到期就放回来。老板连忙问:他犯了什么事?看守人员说:反正不是大事,大事还不早就追到你们那儿去了?是轻微流氓罪。老板接了电话,跟我叨咕着:轻微流氓罪?这小子干嘛了?说着,他瞟了鲁花一眼。听到这个消息,我悬了几天的心总算放下了。小宋目前的状况虽然不好,但强过下落不明。15天,捞他出来也没有意义。我只在心里咒着他:日你个小宋,害我担心这么多天。轻微流氓罪!是啊,干了什么了你?这回到底谁是伪君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是看书,偶或出去面试。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奔跑大半天,从崇文跑到海淀,谈十几分钟,然后接受宣判,拿回求职资料。我出发时,就能预料到该怎么回来。某日下午,又白跑了一趟回来,走过潘家园,想起了潘婷,在路边店给她打了个电话。潘婷很高兴,说:老兄,隐居到哪儿去了?电话也不开?我说:写作。潘婷说:真羡慕你呀,我眼下还得把生存基础砸实,砸实了才能开始写作。你这是住的哪儿啊?我说:潘家园。潘婷说:怎么住那儿了?我顿了顿说:搜罗点古玩,守着这古玩市场不是方便?潘婷说:古玩?嗳,我说,你是越来越保守了,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多像个五四青年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会儿又弄古玩了。我叹了一声说:我自己也快成古玩了。潘婷说:这么着吧,我刚弄完一个策划,四天,收入六万。累了,不干什么了。你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晚上咱们聊聊,我爱人不在,你就住下吧。一个人在北京漂,吃不好住不好的。今儿二月二,咱们吃饺子,我这就叫褓姆动手。我支吾着,不知该不该答应。潘婷说:嗳,来不来?你痛快点。我只好说:好吧,我去。

    28

    潘婷提前下了班,在潘家园古玩市场门口接上我,直奔北三环外她的家。坐在宝马车上,从车前窗看出去,北京真是天地一新,纤尘不染。所有的灰暗一下子就远离了我。宝马就是宝马啊,此刻的潘婷,昂扬而内敛,犹如资深骑手驾着坐骑狂奔。我此刻也有一种巴尔扎克式的豪情:大道如青天,高架路旁桃红柳绿,哪里还有我粉碎不了的障碍?我禁不住赞道:够过瘾的啊。潘婷说:你说这车?没错,启动起动时感觉特棒,但是吃油啊。

    潘婷家是那种不带电梯的小高层,房子在一楼,后窗外有个小花园。进门后,没看到屋里有什么豪华饰物,但感觉上却有一股凌人的盛气向我逼来。潘婷说:这房子不怎么理想,缺个仆人房,我只图它位置好。我问:怎么着,是光脚还是换拖鞋?潘婷说:等等,袜子臭不臭?你们这些中国男人真是不可救药。我留学几年回来,中国的厕所都不臭了,男人的袜子还是臭!她叫来褓姆,吩咐找来了一双干净袜子。我脱下脏袜子,褓姆自去处理了。

    坐在沙发上,我左看右看,又朝落地窗外张望,一边就问潘婷这房子的基本情况。最后终于明白,那种逼人的富贵气是从哪儿来的了。是地板!深红色,平如镜,光洁如玻璃,我起身蹲下,用手摸着,一边就自言自语:嘿,怎么处理的,这么好。潘婷说:老兄,到我家怎么研究起地板来啦?我看你是越来越迂了。起来吧,喝咖啡。香味儿飘起来,我嗅了嗅,真是久违了。起得身来,我看了看窗外,说:到后花园坐,怎么样?潘婷欣然地说:走吧,自己端着,买一楼就是为了这个。

    这私家花园其实也不小,足有40平方,绿草如毡。潘婷拉了两把宜家出的那种怪怪的折叠椅,放在靠窗的小平台上,平台有护栏,杯子可以搁在上面。我说:你要在草坪上搞个太阳伞,摆上铁艺桌椅,多方便,小偷也偷不去。潘婷笑了:你就胡说吧,这里面哪有小偷?此时斜阳照下来,草坪像镀了层金黄的膜。看身边,佳人,咖啡,豪宅栋栋,草坪边缘还有一圈童话式的白色木栅栏,这使我产生了极强的恍惚感。我忽然明白了,潘婷说的“人,上去了就下不来”是千真万确的。我想到这儿,便说:你找我来,是聊文学。可是坐在这样的地方,还聊文学有什么用?潘婷说:你就是爱走极端,大概你一生成也是它,败也是它。我说:不是我走极端,是你走到了极端上。你这一处房就不小了,那套别墅更大吧,还有两部好车,还砸实什么生存基础?你这还不能放心生存,像她们……我一指正在给草坪浇水的女工……她们怎么办?潘婷说:我和她们没有区别,都是靠劳动吃饭。我这每一块钱,都是诚实所得。所得多少,决定了生活水平。他们有她们的恐惧,我有我的恐惧。她们的孩子上的是普通学校,我的呢,是贵族学校,你知道要用多少钱,将来出国还要用多少钱,不砸实行吗?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你这三房两厅,我今晚住哪儿?睡书房吗?潘婷说:书房褓姆睡。我说:让我睡客厅?潘婷一笑:睡我儿子房间。我说:让我和你儿子挤一床?潘婷乐不可支:我这回相信你还是个王老五了,真省心哪。我儿子上的是贵族学校!礼拜天都难得回来。我慨叹道:朱门,你这才是朱门哪!潘婷撇撇嘴道:我不过是劳动所得,不像你们,贷了款花天酒地。

    晚饭是普普通通的家常便饭,饺子很香,使我感到,不管有多少资产,潘婷还是活在人间的。乖巧的山西小褓姆一口一个“叔叔”,给我添油加醋,饭桌上一派暖融融的家常气氛。饭罢,小褓姆收拾完,躲进了书房,把门关了。潘婷走过去,敲敲门,推门对小姑娘说:我和你叔叔谈话,关门干什么?你该干什么干什么,11点半给叔叔放水洗澡。我连忙说:到时我自己洗,自己洗!潘婷忍不住了,靠在沙发上捂着肚子笑:你腐败都腐败到我们家来了,可不是你自己洗,谁给你洗?我也红了脸笑:那就……误会,误会!

    潘婷笑够了,说:你可别给我出丑了。我前两天看《读书》,随手写了个东西,你看看。她去书房拿了一份打印稿,我看了一下标题:中国知识份子的精神家园在何处?我深感意外:哦,你对这个还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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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接过稿子,认真看了一遍,感觉不错,当年的小记者锐气仍在。放下稿子,我说:这个问题我不想和你讨论了,我考虑了不止一百遍,已经有答案了。潘婷很感兴趣:哦,你说说。我说:不就是中国知识份子为什么找不到精神家园吗?潘婷坐正了一下,催着我:对,你说吧。我说:因为缺钱!潘婷大失所望:你呀,彻底堕落了。我说:我本来就地位低下,还能怎么堕落?潘婷说: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有点玩世不恭?受什么挫折了?我说:我从来正正经经做人,却活得不如鼠窃狗偷的人,你还让我怎么正经?潘婷说:你看看,知识份子的毛病来了吧?活得不如人,反而怪规则不好。大家都是在一个规则下游戏,你没玩好,怎能怨别人?我说:先不说别的,就这35岁以上的全是废物,没人要,这规则也有理?你说过了35的,就不要活了?潘婷说:规则之所以是规则,总有它的道理。我还快35 了呢,你看我有活不下去的意思吗?我说:你是占尽了天时地利,怎么可能人人都像你?潘婷说:我的一切都是我争来的,没借过别人的光。我说:那没出过国的怎么办?没上过大学的怎么办?谁都像你“谈笑皆奔驰”,那的确是不可能,但总要让人活。潘婷有点不屑:你就爱耸人听闻,这年代,还有活不下去的?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潘婷啊,你这后花园,它的确是好啊。

    争论到半夜,潘婷说:我看你累了,咱别聊了,你洗洗睡吧。还有,人家褓姆还小,你可别瞎开玩笑了。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在想,这一套房子里,今晚睡的是两个阶级的人(小褓姆不算),刚刚争论过一个问题。这样的争论,能有结果吗?昏昏然中,一头栽入了梦乡。于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醒来,晨曦满屋,去洗了脸走到客厅里,小褓姆早把早餐备好。她对我说:叔叔,你先吃吧,潘姨还得再睡会儿呢。小厅的餐桌上,面包、黄油、煎蛋、牛奶和几瓣切开的橙子已经摆好。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褓姆说:俺叫翠花。我说:哦,翠花,一块儿吃吧。翠花说:俺吃啦,你自己用吧。面包是我刚去门口店里买的,新烤的。我说:那我就用啦。翠花说,面包我可买得多啊,你别剩下,剩下的就扔了。我略感惊讶:扔了?翠花说:潘姨不吃隔天的面包。我吃惊地用手在空中抓了两下:这就,这就……扔啦?翠花掩着嘴笑:叔啊,你怎么跟赵本山似的?我自知失态,连忙坐下,说:不怕,吃不了,我带着走。翠花又笑:你真是逗,你是干什么的,演小品的吗?我们家平常也有男的客人来,潘姨都不拿正眼瞧他们,说他们是绣花枕头。我跟了她这么多年,我看,她就对你好,还请你在我们家睡觉,别人哪能啊。你说你昨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身上还一股子地窖味儿,这要搁别人哪,我潘姨早捂鼻子撵人啦。我轻吁一口气,说:我昨儿上农村拍电影啦。翠花眉毛一动:你真是演员哪!这时,忽听潘婷在我身后说:你又逗人家小孩儿!

    早饭后,潘婷在处理一个紧要的传真件,我搬了椅子去后花园坐。一会儿,栅栏外的小路上过来了一对母女,母亲有五十多岁了,女儿二十五、六的样子。走过栅栏外面,她们停了下来,小声商量了几句。那母亲转向我,毕恭毕敬地问:请问老同志,这房子里面结构怎么样?我说:可以啊。那母亲又问:洗手间大吗?我一下明白了,这是来看房子的,把我当成户主了。我连忙说:不小,有窗户。母亲又说:玻璃窗好像是单层的?我说:不是,是双层的,新工艺,不容易看出来。哦,母亲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又要问什么。那女儿示意赶紧走,母亲却执意要问。争了两句,母亲以更为谦恭的态度又问:劳驾您啦,您住进来多久了?有什么质量问题吗?我一时难以回答,只感觉这一问一答中,我俨然成了豪宅的主人。看见那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里不忍,便站了起来。那母亲赶紧说:您老可别站起来,我这姑娘要结婚啦,想买套房,工薪族啊,攒点钱不容易,想多问问。我心说,幸亏昨天我把房子的情况摸了个透,不然准要露馅儿。那女儿面子上搁不住,也不看我,一个劲儿催母亲快走。那母亲训她:急什么?问问也不丢人,攒一辈子的钱都给你们,还得再付按揭30年,不问个心里踏实,行吗?听了这话,我心里更加惶竦,想想既然潘婷能买,估计错不了。便说:您放心,这房没什么问题。买小点面积的更好,图的是个精致。那母亲就对女儿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怎么说的?老太太谢了我,两人就走了。那母亲羡慕、谦卑的目光不知为何深深刺痛了我。我重新坐下,心里反复念着:什么是尊严?钱!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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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30 14: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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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婷弄完了传真件,推开玻璃门,对我说:怎么样,这景致?我感慨道:嘿,潘家的花园啊,我这辈子忘不了啦,就是个童话世界嘛。潘婷说:你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海南不是住别墅的吗?怎么这样感慨?我说:我们那别墅,又不是我们自己盖的,92年偷工减料的货,那能和你这比。潘婷就说:好了,不和你闲扯了,我上班去,捎你一脚吧。我问:是去那个莱温斯基大厦?潘婷捶了我肩膀一下:什么莱温斯基大厦?凯宾斯基酒店!我看你是在海南呆糊涂了。要不你留下,再住一天?我赶忙站起来:不住了,你这儿不是我住的地方,什么都不敢碰!我走。潘婷就笑:你这人,跟我们那口子一样,流氓无产阶级。去年冬天暖气太热,他洗了澡,总是光不出溜就跑出来。我跟他急了两回,说搞天体运动爱上哪去上哪去,你不尊重我,你还得尊重翠花,人家一看你洗澡就吓得脸煞白……哈,不跟你扯了,你把你那头梳梳,快走吧!

    车到了凯宾斯基附近,潘婷问我:把你放到哪儿?我说,就前面的公共汽车站吧。潘婷看看我:你不是要坐公车吧?我说:我有事,你甭管。潘婷说:那儿停不了,老兄。我绕个弯儿,把你撂使馆区吧,你愿上哪儿上哪儿。在肯尼亚大使馆门口,我说:行了,我就这儿下吧,你赶快去上班。我下了车,潘婷探身正要关车门,忽然停住,问道:你那是拿了我们家什么?我拎着手里的塑料袋晃晃:剩的面包,还有昨天剩的蛋糕。潘婷说:你拿那干什么?过夜的蛋糕可不能吃啊我跟你说。我说:我知道。不是我吃,拿回去喂狗,喂狗啊!潘婷嗔了一声:毛病!咣地把车门关上了。我正要回身离开,她又放下了车窗,对我说:你是遇到了困难吧?我说:没有啊,挺好的。潘婷叹了一口气:你比我大那么多,怎么每次见你就有一种当妈的感觉呢?让人放心不下的。你呀,该讨个老婆啦。我摆摆手说:行,这个问题下回再谈,快走吧,站岗的武警都盯上咱们了!

    走在使馆区幽静的林荫道上,看树上的新叶翠绿翠绿的,一派清新。我忽然想起,现在已经是3月底了,昨天不可能是农历二月二,除非闰了一个二月。不过,这都不要紧了。是也罢,不是也罢,都不过是个由头。在偌大的北京城,只有潘婷这样一个老朋友是出自真心地关心着我。这种友谊,不带杂质,跨越了身份界限,让我心里暖暖的。

    回到那旅馆,一切如旧。从昨天到今天,我去天堂里逛了一圈,回来后的感觉更加触目惊心。走廊里的霉味儿又扑鼻而来。正开房门的时候,老板过来了,一见我,就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你昨晚没回来?我说:是啊。老板又问:去朋友那儿住了一宿?我有些惊奇:不错。老板看看四周,又压低了嗓子问:你朋友是在潘家园旧货市场门口,用车把你接走的?我心内一懔,盯住老板,发现他也正盯住我。我急忙问:你怎么知道的?老板说:我昨儿去潘家园百货商场买“夫妻乐”,完了出门,一下就看见了你。他又四周看看,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我看见开车那女子了,那是巩俐吧?我笑了:你可别神神叨叨的了!什么巩俐?那是我朋友。老板说:放心吧,我给你保密。唉呀,巩俐的朋友……北京城,藏龙卧虎啊。瞧我,还便宜了你20块钱房钱呢!他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从那天起,地下室里的我,多了一个外号——“巩俐的朋友”。人们看我的眼光更加复杂,对我的尊重也越发真诚了。

    仅仅住了一天的豪宅,全身的细胞都不能再适应地下室了。往日已经习惯的潮湿、阴冷、霉气与杂乱,都变得分外强烈。露露忙工作去了,走廊里只有空荡荡的脚步声、器物碰撞声和水龙头的放水声。我睡不着,也看不了《浮士德》。把架子上的书乱翻了一遍,找了本加缪的随笔集出来,披上棉衣,一段一段地读着。忽然,眼前出现了这样一段——

    诞生到一个荒谬世界上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路上了。正确的路是通向生命、通向阳光的那一条。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尽地忍受寒冷。

    是啊,“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尽地忍受寒冷。”这是我以前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有当下如此感觉的一段话。我的眼前一亮,仿佛暗夜中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是我用了我身上的油脂与骨骼点燃的。在依然是沉寂的地下室里,我这个“某人的朋友”,一时间心潮激荡!

    31

    隔壁唐山的小伙子回来的比较晚,十点半了,才听见门响,我拿着从潘婷家带回的面包和蛋糕,敲开了他们的门。两人见是我,满脸的疲惫一扫而光,高兴地拉着我坐下。我把袋子递给他们,说:今早在朋友家,拿了点蛋糕和面包回来,原想自己吃,又没胃口了,给你们吧。大的就说:那不行,您留着,我们都吃过饭了。我说:你们别嫌弃,是新鲜的,我这老头子,吃不吃无所谓。我一把塞过去,不容他们再推辞。

    我看他们的床上,摊开着不少纸张,上面有图,红红蓝蓝的画了些记号,就拿过来看。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上面写着“金台小区敌我六方态势图”、“甜水园小区扫荡成果图”、“敌牌B公司战略部署详图”……等等。我诧异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心想,两个小伙子总不会是敌特吧?大的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自己瞎搞的,不搞心里没谱。一块肉,六家分,不搞明白,我们就是白跑。我问:扫荡是什么意思?小的在一旁解释道:就是篦梳子战术,挨门挨户串,每个楼每个门牌都要扫一遍。有半信半疑的,或者态度客气的,就记下来,等第二次重点攻关。我大致明白了,便问:你们今天回来晚,就是扫荡去了?两人点点头,小的说:累毁了。我又问:那住家的有态度不好的吗?大的说:怎么没有?现在诈骗的多,我们也跟着吃瓜络。挨撵是小事儿,弄不好人家一顿臭损,什么要饭的啦、骗子、找挨抽哪、要报警啦,你还得赔着笑脸。我们这一行,就是装孙子。没有比我们更孙子的了。我奇怪:你们也不像坏人哪?大的说:您老看我们不像坏人,可有人一见打领带的上门就急,话都不让你说就关门。你说我们两土拉巴叽的,要不打领带吧,就更像坏人啦。难哪!我就笑笑说:过去我在公司,也挺烦推销保险的,见着就撵,也挖苦过。大的说:您老要是撵人,也是文明的,错不了。有的北京老爷们,他烦了还打呢!他说着,一把拉过那小的来,让他张嘴,然后说:您看看,这门牙都给打掉了。我看了看,果然缺了一块儿,不禁愤然:你告他呀,随便打人还行?大的说:弄不了,你告派出所去吧,能怎么样?赔点医药费拉倒,可这一片儿名声哄哄开了,你就别想再去做了。所以我们这行有个规矩,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吧!我一时心里难平,就说:你们这工作,底薪少,又受气,别干算了。大的说:不干哪成?好歹保险公司给你出个名义,到哪儿去能说出个身份,你不干,就成盲流了,无业游民,呆都呆不了啦,还找什么工作?说着,我看那小的眼圈儿就有点红,赶忙起身告辞。两人自是千恩万谢,送我出来。

    回到屋里,那小的嘴里残缺的门牙老在眼前晃,我心里不由难过,忽而想到潘婷的小区启用才不到一年,富人又集中,推销保险命中率可能会高,便想,应该告诉给两人。我又去两人那儿,门没关严,我推门进去,却见两人正拿着我那剩的面包和蛋糕,狼吞虎咽。我们两下里一齐呆住,我连干什么来了都忘了,连忙退出,一面连说:走错门了,走错了!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去买早餐,正遇上两人也出门。我打了个招呼:今儿又扫荡去?那大的急急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一下眼睛就红了。他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老总,大哥啊,我们……就啥也不说了!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32

    望着马路上两人瘦弱的身影远去,我不能想象,他们每天是如何挣扎的?此刻路上行人匆匆,看那简陋衣装,都像是那种“在路上”的年轻人。一天的扫荡下来,不知这些疲惫的人能收获到多少?像潘婷那样出入于凯宾斯基的人,可曾会有一分钟留意到他们的存在?我好像有些悟到了,唐山小伙子对我的感激,决不是因为我送了他们一袋面包。他们也是有自尊的,怎么可能为一点嗟来之食而感激涕零?我想,是因为我注意到了他们。苦难中的人们缺的并不是一点什么资助,而仅仅就是一个善意的笑。

    买了一个烧饼,忽然就觉得脚软。看看马路边还干净,索性就坐下来吃了。想想昨天,早上还坐在潘婷清风四面的厅堂上,喝牛奶吃面包,窗外草地有如梦幻。那一切,倏然远去,眼前的这个杂乱污浊的市场,就像是被上帝遗忘了的角落。这才是命运分派给我的地方。马路边,还坐着些补鞋匠和卖廉价袜子的小贩,有几个退休老人在百无聊赖中晒太阳。我坐在这里,并不觉得扎眼。太阳很暖,我不想下到地底下去了。书也不想再读。暗夜的火,到了白天的真实场景里,竟暗淡得微不足道。从30年前读《约翰-克里斯朵夫》开始,不知有几千万字被我吃掉了。从乡村土炕上一直读到海南的别墅里,幸福并没有离我近一分,而痛苦也没有离我远一寸。我惶然依旧。从卢梭那个时代起,哲人们就在絮絮叨叨,一直讲到英名盖世的哈耶克。美丽的词汇像蝴蝶一批批飞过,睿智的明灯一盏又一盏亮起,我却找不到一扇自己的门。既然渴望劳动而不得,那哲学还有什么用?我不懂,那些说了一两百年的东西,难道它们是根本不结果的吗?

    昨天的此时,潘婷家的小区里,有美艳如花的女人清早起来遛狗。女人们傲慢如皇后,狗们犹如在天堂里撒娇。我遥望着美景,偶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宠物们,每月不是一两千元就能打发得了的吧?超市里不缺狗的罐头,而我身后这地下室里却缺少人的面包。为何人们身处这种荒诞而不自知?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为我解释,没有。

    屁股渐渐坐得麻了,便想起身。正摇摇晃晃地站起的时候,听见身后露露在喊我。回头看去,露露今天身穿一件飘飘的紫色长裙,就像一只蝴蝶向我飞来。露露的身材好,前面尤其挺好,她举臂招呼我的样子,真像是那个《引领自由前进的女神》。

    露露到了跟前,就有些娇嗔地说:老师啊,怎么在这儿坐着,不怕得风湿?您可不能自暴弃啊,我都看着心疼!我说:孩子,我老了,无所谓了,你还是心疼心疼自己吧。露露又说:老师,您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昨天巩俐不还看您来了吗?他们说您……唉,我不信。您老是堂堂正正的人。我说:你就拿老师开心吧!露露说:我哪敢啊,我这儿还想求您办点儿事呢。我问:想去拍电影啦?露露就亲切地靠过来,搀住我说:还说我呢,您不也拿我开玩笑?我倒是想演咱爸咱妈呢,他张艺谋也不认我呀!笑罢,露露从手袋里拿出一张折着的纸说:老师,我给我妈写了封信,您帮着看看,妥不妥,完了给改改,晚上我去拿。我说:行啊,你老师就这么点儿用了。露露忽然在我脸侧不易察觉地轻吻了一下,说了声:您可好好给我看看哪。说罢,转身就奔马路上拦车去了。

    我回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下,把信纸展开来看。这是一张普通的单位信笺,纸质粗糙。露露的字写得七扭八歪,意思倒还明白:

    亲爱的妈:

    见字如面。我春节没回去,可想你们。我已经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二个月了,工资很高,老总对人好。我们在北京最高的楼里上班,都能看到咱们家了。工作很忙,我很受重视,责任大,春节公司来了不少客人,忙的很,晚上要加班,不能回家。

    爸上次要钱看眼睛,我一时拿不出,你们不能急。北京是大城市,花钱花的快,过二个月再说吧。钱早晚会有,二婶欠咱们家一百元钱,爸不要去要了,她家死了劳动力,我们要钱别人笑话。我多加几个班就有了。

    处对象的事,妈你看着办吧。冯家庄那个我看可以,嘴歪,但人好,你让他能不能等二年,不能等不行。我还得干二年。弟的学费我马上寄家,给老师说慢几天。

    爸不能干活别干了,休息二个月,等我把治眼睛钱挣出来。今年下雨了吗?庄稼什么时候种完,别让弟干太多,学习重要。

    等过二年,我钱多了,接爸妈来北京,看故宫,来公司住。我请你们吃考鸭子。

    此致敬礼!

    女儿露露(小芳)敬上

    风吹过,吹的信纸哗哗的响。我揉了揉眼角,抬起头来。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在那数不清的人群中,我仿佛看见,露露长裙飘飘,高昂着头颅,正奋勇前行。

    那天那个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又跑来了,她跟我已经熟了,问我:老爷爷,你在认字吗?我笑笑说:是啊?小女孩说:我看看可以吗?我把信递给她。女孩仔细地看着,继而大声地读出来:亲爱的妈……亲爱的妈……

    清脆而颤抖的童声又在浩荡的春风里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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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30 14: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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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了摸孩子的头,只觉得手在抖,抖得控制不住。小姑娘有两个小酒涡,眼睛闪闪发亮。那种清亮,是高山上的一面湖啊。我在心里默念:孩子,你会长大的,总有一天,大到能够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道你的家庭,也不了解你有多聪明,只愿你长大了,事事就像潘婷那样如意吧。当然你决不可能有露露那种命运,但是露露在你这样大的时候,扎着羊角辫,骑着老牛跟爸爸下地去,又何尝没有你这样的快乐?孩子啊,你说,爷爷的这一辈子是不是整个就是活错了。是不是我应该倒着活才对呢?那样,天就一天比一天蓝,蚂蚱家雀就一天比一天多,爷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怕冷,什么都有爹妈去挡着……孩子,你长大,爷爷会喜欢:你要是永远不长大,爷爷就更喜欢了。这时,小姑娘拿着信,爬上了我的膝盖,望着我说:爷爷,你会折纸飞机吗?我说:会啊。女孩就说:用这张纸叠一架飞机吧!我说:那不行,这呀,是一个阿姨给她妈妈写的信。女孩说:它飞呀飞呀,不就飞到阿姨的妈妈那儿去了吗?我心一酸,把信接过来,把女孩放到地上说:阿姨的妈妈住在乡下,没有飞机场,落不了飞机。快去玩儿吧,啊。女孩一百个不乐意地跑开了,忽然远远地又朝我笑,挥了挥一只稚拙的小手。我眼睛模糊了:因为那姿势太像露露刚才了。

    就这样,在地下室里熬到了春暖花开,我的处境却更艰难了。交了四月份的房钱,口袋里只剩二百多了。人间尽芳菲的四月,我连饭钱都成问题了。绞索正一天天地套紧,所有的杂志社、公司就只剩一家尚未回复了。几乎所有的求职资料都像退货单一样,转了一圈后回到了我的手上。我把那些精心撰写的资料拿到水房,一把火烧掉了。残灰就像一个人的骨灰,旋起,落下。一个失去了价值的人,已经死了。在这个玻璃幕墙壁垒森严的都市,有一个人绝望地推销自己,但最终也没有把自己推销出去。二十几年前,我看过《推销员之死》,现在,又一个推销员,也死了!

    下午,照例去买晚报,回来时,却见收发室门口停着一辆本田轿车。我心里惊讶,这种地方也有中产阶级光临?进得大门,只看见河南人老阎迎面而来。老阎神色凝重,急跨两步上前,双手紧抓住我的衣袖,急切中嘴唇都在哆嗦:你咋住这儿?你咋能住这儿?出啥事儿啦?我对老阎说:你放开,咱们好好说话。老阎涨红了脸说:我这两天就疑心,打开电话查了存号,一问,原来在这儿!我刚才下去看了,这地方……嗐呀!咋说你?不是跟你说过,缺钱了说话吗?怎么就信不过我?我说:老阎啊,没啥大不了的,我经的事多了,我还有钱呢。老阎急得跺脚说:你……你咋能住这儿?咱们是男人,男人啊!我淡淡一笑:老阎,你是没吃过苦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咱们借个地儿说话吧。老阎说:你没杀人吧?没杀人,走,收拾东西,去我家。我说:我现在不能离开。老阎说:你别顾虑,我那老婆也不是什么老婆,小密,她不敢说不。我说:大密我也不能去。老阎说:好好,咱们先吃饭,行不?

    饭桌上,老阎问清了我的情况,一面咒一面就叹息,到最后也没能说动我。他掏出皮夹子来,数了数,把大票全拿了出来,要塞给我。我用手挡住说:这样吧,我真要是山穷水尽,再找你。老阎愣愣地看着我,猛吐一口气,说:好,你狠,你有骨气!我不劝你了,你自己保重吧。说着收起了钱。送我到地下室门口时,他在车窗里看着我,欲言又止,一叹气,一摇头,开车走了。

    进了大门,见老板袖着手正在探头张望。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这位是谁呀?张艺谋他弟吗?

    34

    第二天上午,老阎打了电话来,他说:我想了一宿,现在心平气和了。你在海南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儿,那个老黑我也了解。我就是问你,为啥要离开公司?我说:说来话长,就是不愿经商了,想搞文化。老阎说:那也不该冒冒失失就来呀!我叹了口气:我不算冒失,该问的都问了,俩朋友都拍了胸脯。老白把杂志也给我寄来了,草签的合同也传过来了,都不是假的。老黑那儿,即使不能租带钢琴的房,在方庄随便租个地方还不是难事吧,就算租个平房也行啊。我怎么判断这两个信息是完全没影儿的事呢?哥们儿一场,他们何必成心坑我?老阎说:你就是书生气。别说朋友,爹妈都能骗,你还信朋友?他有钱送给小蜜,还能惦记着你?——我可除外啊!我笑笑说:算了,吃亏长见识吧。老阎说:他俩在北京混,就凭一张嘴,今天去总参,明天去国务院的,北京他*妈的这套号人多了。我要是你,打死我也不来。我说:唉,下回吧。老阎就说:我知道你是不愿白拿我的,这么着吧,我能够治得了那老黑,你等着吧,我要让他给你跪下,请你去住宾馆。我说:你也来这儿满嘴跑火车?老阎说:三天,不出三天。你等着吧。

    老阎不是个深刻的人,他的直觉在这个毫无信义的商业社会里却很有效。“打死我也不来!”我缺的,就是这种透彻。至于他的承诺,我并没有在意,路是自己走的,埋怨他人没有用。我落到这种边缘地位,就是上帝对我的天真所做的惩罚。我决不会借助老阎的力量离开这里,我忽然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倔强,要把这种绝望体会到底,以便让自己终生记住一个教训:信任他人,就等于自杀。

    晚上,在水房遇到了露露。露露笑着说:老师,你改的那信真好啊,假话都变成真话了!我苦笑道:你这是在骂我。露露说:哪儿啊。老爸老妈都指着我呢,不撒谎不行啊。唉,你说这农村,刨地三尺咋就刨不出个饭钱来?老爸就是个白内障,千把块钱的事,没我,他后半辈子就得当瞎子。我说:你少花点儿,多寄点儿,老爹不容易。露露便收敛了笑容说:我爸最疼我了。他要知道我干这个,准气死。可是不干这咋办?哪儿也没有慈善堂啊。她略顿一顿,问我:您也最疼您的姑娘了吧?我迟疑一下说:是啊,疼,心疼啊。露露突然怀疑地说:那不是你姑娘吧?是您的……小蜜?我哑然失笑:我老头子了,什么小蜜?我是宁可饿死,也愿意我女儿过上好日子。露露说:我想也是,哪儿找你那么好的人去?我去您屋里那天,要是搁了别的男人,大爪子早就上来了,摸摸搜搜的。您可倒好,老和尚一个。我板着脸说:露露,这个话题,今后咱们爷倆就甭再提了,影响不太好。你忙,我走了。露露甩了甩手上的水,望望我说:唉,您怎么就不是我的爹?

    又过了几天,我正躺在屋里看《浮士德》,忽听有人轻轻推门。扭头一看:是小宋!

    我喜出望外,跳下床,一把抓住他:你小子,把人吓死。刑满释放了?小宋气色倒还好,也没剃光头,看不出是从“炮局”出来的。他一屁股坐到床上,摇摇头,长出一口气:老总,丢人哪!我堂堂小宋,栽到一个女人手里了。我赶忙给他倒热水,一面就数落他说:都这种处境了,得寡欲。你看你,是在地铁上弄的事?小宋眨眨眼问道:什么地铁?我说:不是轻微流氓罪吗?那是公共汽车上?小宋说:胡扯,谁说的?我说:是那老板哪,说是看守所来的电话。小宋说:流氓罪就一准是摸女人屁股?唉哟,你们是怎么想的?我是打架,跟人打了一架。你看看,牙都打掉了,打得满地找牙。我吃了一惊:哦!小宋说:走走走,咱们去肯德基聊。这狗逼地下室,好人也呆得白痴了。

    35

    在肯德基坐下,小宋摸出一包“都宝”烟来,猛地想起不对,又收了回去,说:什么他*妈的和国际接轨,抽烟也不让,就这么点乐子也要剥夺。他看看我,尴尬地笑笑,又说,想不到,蹲了回大狱,这闯北京怎么这么难啊?我原先就知道北京水深,没想到,能把爷爷我栽里头了。我问:在里边还好么?睡在便池边上?坐了 “飞机”?小宋说:里面的规矩那是谁也不能破的,新去的肯定睡便池。不过北京这地方还好,不兴坐“飞机”。我又不是乡下来的,跟“老大”套套近乎呗,只睡了三天便池。幸亏不是摸女人屁股进去的,不然要让人作践死。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小宋愤愤道:你说,人他*妈的怎么这么黑?

    原来,小宋前一段认识了一个东北女老板,叫燕舞,在北京搞投资咨询,其实就是拉皮条的中介,跟老阎的勾当差不多。小宋跟她讲好,交了咨询费,一直包到与投资商谈成。燕老板收了小宋三千元钱,说是看小兄弟难,只收了三折。小宋满心欢喜地等,那燕老板却不见动静,催了几回,才找了一两个不三不四的人跟小宋见了面,“国务院”、“计委”的胡侃了一气,吃饱了饭抹抹嘴走了,不见了下文。小宋见不是事儿,跟燕老板说不做了,要把咨询费拿回来。这东北娘们马上就冷了脸,说开了粗话,指责小宋不讲信义,说拉屎还能往回坐吗?你那个什么牛扒城,有人来谈就不错了。小宋说,行行行,就算我赞助你。这钱是我借的,我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我一半行不行?燕老板说,没钱了?北京城没钱的多了,你卖屁股去呀,又没人挡着。小宋一股火起,知道遇上了骗子,揪住那婆娘就是一拳,打得她满脸花,牙也打掉了。里面房间闻声就冲出来两个大汉,三拳两脚把小宋打倒在地,把牙也打掉了。后来报了警,因为是小宋先动的手,拘留15天。双方都有伤,医疗费就都免了,经济纠纷警察不管。说完了这一段历险,小宋摸摸自己的豁牙:你瞧瞧,还真是以牙还牙。我对他说:你就不懂得忍。你进去那几天,老阎还真帮你找了两家,什么事都给你耽误完了。小宋说:那我再去找他。我说:我给你写个条吧,老阎还是个好人。小宋恨声道:那个娘们,我早晚奸了她!我说:你又来了,匹夫之勇,能做什么大事?小宋惭愧地挠挠头,笑道:过去我就知道,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以为是瞎扯蛋……他又摸了摸豁牙说,这回知道滋味儿了。我说:好好歇几天吧,东西呢,还住原来那屋?小宋说:换了,老板开始还不想让我住,我说,局子都进过了,还怕你不让我住。今晚我要是睡了马路,明儿就让你拄拐回山东,信不信?老板吓住了,给我安排了屋。你说他怎么这么恨我?我笑出声来,说:你没眼力,以后少去逗鲁花。小宋怔了怔,一下明白了,惊讶得直翻白眼:你说的当真?鲁花?我靠,这年头……自由解放啦,我靠TMD.

    第二天,我写了个打油诗,给小宋送去,对他说:你留着,别再楞头青似的,都三十而立了,再折腾你要死在这北京了。小宋一笑:谢老总!我看看,我看看。

    这打油诗是这么写的——

    新警世通言

    说是咨询,实是蒙钱。

    说是借钱,实是不还。

    说是项目,实是扎款。

    说是交流,实是扯闲。

    说是味精,实是咸盐。

    说是鸭绒,实是烂棉。

    说是鹿鞭,实是狗卵。

    说是胶水,实是粘痰。

    说是精英,实是帮闲。

    说是保安,实是民团。

    说是淑女,裤带不严。

    说是老板,吃饭没钱。

    勿忘警觉,一步三看。

    不见真货,死不掏钱。

    小宋看罢,哈哈大笑,说:老前辈,至理名言,我得好好收藏着。将来牛扒城搞成了,您一定要给我写传记。牙,不能白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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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30 14: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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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宋把打油诗叠好,揣在了口袋里,想想又笑,笑完,喟然长叹一声说:老总啊,我想不明白,是别人都有病呢,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我打小就想做好人。小时候偷了人家一个苹果,老爹把我屁股都打肿了,就是要我记住一辈子做好人。我不嫖不赌,不坑不骗,我怎么就成了流氓?你说说,怎么就该我蹲大狱?我劝慰道,甭想那事儿了,从头再来吧。小宋说:老总,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苦。看得出,你是当过真老总的,八成也花天酒地过。那鲁迅说得好啊,有谁从小康家庭走向败落的,最知道世态的炎凉。你这是忍辱负重啊。我说:先前阔过,没用。我年轻时还想当将军呢,哪能想到老了老了,住进这耗子窝,奶酪还被人拿走了。关键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天天在那儿狂想不行。小宋若有所悟:说得对,我得冷静冷静,今儿就去找老阎。

    小宋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他那块西绪福斯的石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推上山。望着他的背影,我想,我们幸运的是,前面好像还有块诱饵,如果连这诱饵都没有,还靠什么撑着活下去。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让太阳把脊背晒得暖暖的,心情也冷静了下来,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我最多还能撑上10天,如果10天里没有奇迹发生,我应该怎么办?是坐以待毙?还是跳下深渊?难道人生的浩浩长河到此就要断流了?一年前,我还正意气风发,以为今生没有战胜不了的障碍,天下事不过如此。哪想到今天两袖空空,只有这坐井观天的份儿。我现在才明白:人,百十斤重,彼此彼此。我能呼风唤雨,靠的是有公司这个平台。下属们给我开门,给我端茶,看我脸色,是因为我位置高高在上。他们是冲着那位置微笑的,不是冲着我这人微笑的。离开这位置,我还是我,没变矮一寸,没变傻一分,可就是一文不值了,成了人家首先考虑可以抛弃的人。我的确是够冒失的。我的公司,是我的王国,是我一手一脚和老板创出来的基业。它再有罪恶,也是我的。而老黑的公司,是他的王国,我来到他的地面上,就只有听凭宰割,恐怕还抵不上他的一个小褓姆。我相信友谊,相信共同创业的手足之情,但老黑不会信这个。友谊是什么,薄纸一张,利益才是沉甸甸的砖。老黑的大厦是要靠无数的砖才能砌得起来的。

    我把自己推上了绝路,所有的方向都有此路不通的标志。我想明天去那最后一家未给我答复的杂志社看看。如果是死刑,就让它早点到来吧,即使死刑,也比等待死刑的过程要好受得多。

    中午吃了饭回来,看见门口又停了一辆轿车。是辆黑色奔驰。我心里好笑:莫非中产阶级如今都开始钟情这个地下室了?走近一看,是河北车牌,正疑惑间,老黑从里面钻出来:嗐呀,哥哥,受苦了。怎么关了机,找也找不着人?我心里暗暗惊讶,老阎真把他调动来了?老黑穿着IT业流行的棉质休闲装,一副中产阶级神闲气定的派头。我问他;老阎真认识你?老黑说:哥哥,你认识老阎怎么也不说一声?老阎那还得了?好了,咱不说他,走,上北京饭店喝咖啡。我才去河北几天,委屈哥哥你啦。

    进了北京饭店一楼坐下,厅堂开阔,有真人在演奏小提琴。老黑说:哥哥投奔我来,是我的光荣。你说说,偏是天有不测风云,河北老矿出了点儿事。那狗日的宾馆经理怎么那么处事?我后来骂了他。我听老黑这样说,心里明白,准是老阎捣住了老黑的软肋。于是就只听老黑讲。老黑面无愧色,继续侃着:那方庄的房子,交通不方便,容我再找找。不过你住地下室,那是丢我的人,这么着……他拿出一千元放在桌上说,你拿着,另找个住处,我就不替你跑了。以后啊,每月一千。我听了还是没有说话。老黑就哭穷:我这老总,挂个名儿,什么两亿资产,全是破铜烂铁,白给都没人要。帐上没钱啊,这一千是少了点儿,可眼下困难……我一笑,看看窗外停车场的奔驰说:是啊,困难。老黑的脸就有点红,急忙转了话题:老白也TMD不够意思,杂志没谈成就叫你来,你看,撂在这儿了。有心让你上我那儿去吧,我们那儿员工工资最高才五百,单给你破例也不好。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二亿资产,才五百?老黑说:没钱啊,哥哥,弄不着钱,那个破矿有什么用?我就问:你是不是想让老阎给你弄钱?老黑两眼立即炯炯放光:你跟老阎什么交情?可千万帮弟兄美言美言。我这下完全明白了,一口口地喝着“曼特宁”,想好了应该怎么办。于是对老黑说:你也用不着一月给我一千了,我下个月如果还在北京,就是找着事干了。这一千么,我拿着,有点儿用。老黑很高兴,急忙把钱推过来:瞧哥哥说的,不在北京上哪儿?能撇了兄弟跑了?你先绷一绷,搞到钱咱们上亚运村租房子,跟他娘的刘晓庆住邻居。我说:刘晓庆?我表妹,那是我姨家孩子。老黑一下怔住了:哥哥,不可能吧?

    从北京饭店回来,我拿出五百,到收发室,替小宋交了房钱。另外五百,我还记得露露家的地址,给露露的妈妈寄去了,寄款人我写了露露的名字。做完了这两件事,我觉得我和老黑之间,谁也不欠谁的了。

    37

    当天晚上小宋回来得很晚,其间老板跑下来问了我几次,怕小宋再出什么事。我让他放心,对他说:小宋不傻,能进局子的都不会是傻子,只有第二次再进局子的,才是傻子。果然,到了11点半钟,小宋回来了,没回屋子就跑来向我汇报。他疲惫不堪,但脸上洋溢着喜气。我急着问他:老阎那儿怎么样。小宋说:暂时没什么机会,但老阎帮我找了份工。我奇怪:你还会去打工?小宋说:打工也好嘛,你早上不是要我学会韬晦?我打这工,也不算离谱,也在餐饮业,说不定还有利于事业。我好奇地问:总不会去端盘子吧?小宋说:也差得不多,门童。我更惊奇了:你当门童?小宋嘻嘻一笑:老了点儿是吧?我说:不是老,我是不能想象——你也能点头哈腰、摧眉折腰事权贵?小宋说:人要是横了心,草寇也做得,我一边开门,一边就在心里念叨,你是大爷我是孙子,但是不要哪天让我做了大爷。心里也就没什么了。我说:在哪儿干,我哪天看看你去。小宋说:鸿基大厦地下一层。老总您可别去,丢人现眼哪。带个小帽子,像个蛋糕盒子,穿件红衣服,还带着金穗子,这不就是小丑吗?我就笑:像法国将军了。小宋说:一定要留个影,将来给孩子看,为了给你们搞原始积累,老爸连小丑都干过。我说:你这就对了,你得学克林顿,能忍胯下之辱。小送说:好歹挣个住店钱。不过我看老板有点良心发现了,这两天没来催房租。我连忙给小宋倒了杯热水,把话岔过去了。

    阳春三月,一切好像都有了些转机。从人心底爆发出来的一股不甘毁灭的力量,渐渐在变得强劲。小宋找了工作,原先的狂热好像就有了一个靠得住的基石。红尘滚滚,终究还是埋不住希望之芽。

    第二天一早,我穿好西装,结上领带,也出征去了。那家唯一没给我答复的杂志社,在张自忠路,一栋两层的洋楼里。我疑心这里就是当年段祺瑞的执政府,小院里古木参天,房子饱经风雨。走过吱吱叫的木地板露天走廊,找到编辑部。一踏进门,我就知道,又来错了地方。满屋里的年轻人,都是奇装异服,发梢微黄。大家说的都是音乐的专用术语,我连半句也听不懂。小毛孩子们在忙着看稿,打电话,做平面设计,还有俩人在摄像。没人注意到我。我在沙发上坐下,抄起一本新出来的杂志看。原来这个《当代物语》杂志是一本流行音乐杂志,版式花脸呼哨,娃娃脸似的。里面的文章倒还能看读下来,却看不懂,无非是“哇噻”、“呕呀”、“卖糕的”之类。

    这时一位年龄稍长的女孩看到了我,从写字桌后起身施施而来,很客气地问我:老先生,您找谁?要给孩子买杂志吗?这女孩约有二十五六年纪,穿一条样子怪怪的棉布裙,发梢也是黄如麦穗。我略欠身,正要回答,那姑娘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编辑部主任碧柔。我就说:碧柔小姐,我是来求职的。碧小姐露出了愕然的样子:您到我们这儿来?我说:是啊,你们上个月不是招副主编吗?我的资料早寄来了。碧小姐问了我姓名,又施施然跑回去找,终于在废稿箱子里找到了。碧小姐拿着资料,过来在沙发上坐下,对我说:是这样,人我们是要招,但是您这资料收到后……您可别见怪啊,我们都以为是恶作剧。我就说:碧小姐……她赶紧截住我说:就叫我小碧好了。我接着又说:哦,这个,碧姑娘,怎么会呢?小碧就指了指室内:你看,我们这是个专门面向中学生的流行音乐杂志,您怕不大合适。您比较了解哪些歌手呢?我说:郭兰英。小碧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眼还大:什么?郭……我连忙补充说;还有,宋……小碧果断地挥了一下手:行了行了,老同志,您要正视代沟的存在。这工作,您不合适。我说:不是给中学生办的吗?有那么难吗?小碧说:我们这也是商品哪,得抓消费者心理啊,这一段有什么流行趋势,有哪些热点人物,出了什么绯闻,小孩们在追捧谁,得了如指掌才行。盲人骑瞎马,那不得掉沟里去?我笑笑说:我这瞎马今天就闯你们这来了。小碧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说我们自己。您看看,这一屋子都是京城名记,没两下子,谁也镇不住。所以这副主编,我们老找不着。我疑惑地看看那些新人类,问道:他们都是……京城名记?这时只听满屋子的人好像都在打电话,有人在问:赵本山吗?这礼拜您有没有空接受采访?有人在喊:不行不行,我马上要去接张惠妹!还有人在下令:那个梁咏祺的脑袋,处理得不行,重新做!我叹了一口气,对小碧说:我还以为是个语文杂志呢,物语!行了,没事儿,从松榆里赶过来,歇歇就走。小碧眼神里透出一丝怜悯,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不要紧。我在《老年娱乐》认识个人,要不要帮您推荐一下?我无力地摆摆手说:算了,老年人了,就不娱乐了。

    小碧见我情绪低落,讪讪的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让我先坐着,她自去忙她自己的了。

    编辑部的屋子古香古色,连窗框都是木头的。窗外一棵老银杏树浓荫蔽日,新芽翠绿。上午的好阳光穿过叶隙,静静地洒在宽大的窗台上。我想起了我中学时代的青青校树,也是这么茂盛,这么沧桑,透着一股长者的安宁。

    后人恐怕不知道,命运也曾给过我们这一代人安宁,但它太吝啬,很快就收走了。我们的青春没有开花,就凋落在尘土里了。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恣意妄为,在春风里尽情抖擞,没有什么能干预他们。他们活着,爱着,快乐着,一生都不会有遗憾。而我们,本来是20世纪第一代未经战乱的幸运儿,却意想不到地颠沛了一生。我们身体羸弱,却背负的太重太多,恐怕是永远也爬不到山顶了。

    这时,那两个摄像的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我跟前,一个小伙子递过一张名片来,原来是电视台记者,姓张。记者说:老同志,我们是电视台来拍一个纪实专题的,叫 “编辑部的年轻人”,想不到遇见了您。我问:你们是什么栏目?小张说:《日子》。我笑了:《月子》?小张也笑了:《日子》、《日子》。我就说:日子?不就是那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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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30 14: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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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记者向摄像使了个眼色,摄像立刻把机器对准了我。我知道,从现在起,我的每句话,都有可能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想到这儿,我便挺了挺腰。张记者说:您甭紧张,我们这是纪实,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可千万别作报告。他很随和地坐在我对面,开始提问:您也是下岗的吗?我稍拔高了一点声调说:是下岗人员,但下岗并不可怕!小张又问:看您的风度,您过去的职业可能很不错,下了岗,是不是有失落感?我答:是有失落感,但失落并不可怕!小张摆了一下手说:不行不行,先别拍了,咱们先随便聊聊。您过去经济上大概是什么水平?我反问道:你先说说你们一个月挣多少钱吧?小张说:怎么也得六七千。我不由一惊:哦,六七千?还有点儿红包就是八千。一年差不多是十万,中产阶级了,你们还能知道什么是“日子”?小张略显出尴尬神态,说:也没那么多……您老别问我啊,得我问您。您来到这样一个刊物求职,是不是觉得不大协调。我点头说:是不协调。他又问:那么您在今后的求职中是否应该更理性一些?我答:是啊,你说的对。但是钱包里的钱越来越少,就顾不上理性了。小张又问:是什么信念支撑您勇敢地出来求职?我一拍西装口袋:钱,快没了。小张说:看来您是遇到了某种困境,您对自己的前景如何估计?我说:有信心,没把握。小张说:您听过那首励志歌吗?就是“从头再来”那个。我说:那是你们搞的?小张有点儿兴奋地说:是啊,挺鼓励人的吧?我说:我倒是想从头再来,可得让我能够重新长牙才行,不然这“日子”我有点啃不动了。这时满屋的记者编辑被我们的对话所吸引,慢慢围了过来。那摄像早就重新开了机器,一眼不眨地对准了我。小张又问:您觉得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我说:是奶酪。众记者哄堂大笑,小张也憋不住笑。他开玩笑地说:那么谁动了您的奶酪呢?我说:我不问这个,我就问现在为什么不发奶酪了。众人又笑,小张就说:行了,老爷子,您真逗,咱们就到这儿吧。我说:这就行了?什么时候播?小张说:一个星期吧。我起身与他握手,又冲着碧柔打了个招呼:我歇好了,走了。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人,墩墩实实的,腰里系了条鳄鱼皮带,刚才并没有见到过他。他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说:老同志,您可别灰心,得挺住。几个年轻记者也随声附和。小碧说:这是我们老板、总编辑。我向那总编说:是啊,我知道。生活的意义在于挺住。但是不给奶酪,我怎么挺得住?

    编辑部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知道,北京的最后一道门,也同时在我身后关上了。我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回来的时候,路过国贸中心,我下了车。走进去,坐电梯直上顶层,找到了通向天台的门。一个穿工作服的清洁工正在打扫楼层。我问她:门你能开吗?我身上的藏蓝色西装与大厦工作人员的制服几乎一样,清洁工把我当成了物业的头头,她谦卑地点点头说:能打开。我说:你打开,我上去看一下。等会儿下来我自己锁上,你忙你的去吧。清洁工连忙遵命,打开了门。我拾级而上,走到了天台上。

    这虽然不是北京最高的大厦,但也是最高的建筑之一。上面,劲风扑面而来。我绕过水塔,走到护墙边上。北京的九城风烟一下子尽收眼底。四月,绿满城廓,西山苍翠,一副“齐鲁青未了”的样子。我此刻,仿佛是被恶魔梅斐斯特带到了这里。脚下,市声喧腾,众生如蚁。一个念头在我胸中涌动:阳光这么好,世界是如此明朗,那些地下的眼泪与痛苦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不应该有其他的意义,他只有一个目的,应该用尽所有的力气向上爬,哪怕是把灵魂抵押给恶魔。两个月来,我的行动证明了我的愚蠢。事实是,灵魂一旦交出,就永无赎回的可能。我既不能救赎自己,也不能拯救他人,我只是白白地跳进了深渊。到现在,长河已经断流了,路也走到了尽头,我什么时候才能重回这样的高处,再看一看生活向我的微笑?往事已经离我很远了,包围我的只有讥笑和怜悯。人们不会相信,有人会抛弃别墅轿车,仅仅为了一个抽象的信念。人们也不会相信,这世界上有不把钱当一回事的人,不相信有人会忍受不了别人比自己更痛苦。我把钱给了小宋和露露,他们将来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都无关紧要。我只不过在做最后的愚蠢的救赎:用自己渺小的行动来维护人类的荣誉。他们两人需要的很多,我只能给这么一点。这一点,只是让我、也让他们不至于对人这种物种丧失最后的信心。太阳高悬,高空的风鼓动着我的衣服,领带被吹的劈啪作响。我伫立在墙边,不想动,真想像浮士德那样大喊一声:让一切都停下来吧!

    39

    我看着脚下的这个城市。12年前在北京,曾有机缘在民族宫附近的一个高层住宅上眺望过全城,那时的北京树木还很多,田畴一样连在一起。现在,无数的白色建筑拔地而起。割碎了绿色,这些楼厦,百年以后再来看,又有多少是值得保留的呢?人们在努力,但是这种努力是让世界更美好,还是使世界变得丑陋?同样的道理,一个孩子,在他从幼年而青年、青年而壮年的过程中,他的心灵是越变越美好,还是越变越卑劣?如果是后者,那人为什么还要成长?人,为什么不能赤诚相见?为什么不能把友善作为至上的目标?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看到一些人正在毁灭、一些人远比我们痛苦,我们才能获得幸福感?

    在国贸顶层的天台上,有无数的问号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叩着我的胸膛。我想起了刚才那个主编的话,他让我要挺住。我当然知道:挺住,是一种姿态。可是,我拿什么来挺住?挺住了,又有什么意义?

    走下天台的时候,我混沌的心胸好象像渐渐澄清了。我知道了我的结局,知道了会是怎样一个归宿。一个人的血肉之躯,在一个像这个城市一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是无法挺住的。硬要挺住的话,就只有粉身碎骨!

    晚上,我终于把一本厚厚的《浮士德》看完。我摩挲了一会儿它光洁坚硬的封面,把它放到了搁架上。这本书,伴我度过了我人生中的最低谷时期,像一个忠实的朋友那样。我告别了它。今生今世,我不可能再有勇气读它了。这一段地下室的岁月,我终将会把它深深掩埋。我不会让它彻骨的寒冷有一丝一毫从心里渗出来。这个地下室,它可能会继续存在一个世纪,我也知道它的存在。但,就让它深埋在厚土层之下吧,我永远永远不想把它重新挖开。

    夜深了,听见隔壁的门响。是两个唐山小伙回来了。拖沓疲惫的脚步声,无力的说话声,使走廊更显得寂寞。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隔壁发出了凄厉的呼叫声。我跳下床,冲出门去。其他屋子的人也被惊动了,走廊上开门声响成一片。是唐山小伙出事了。

    推开他们的房门,我看见,那个小的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大的那个跪在地上,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用变了调的声音在唤他:兄弟,你怎么啦?你可不能这样,你醒醒,醒醒啊。我冲进去,问大的:怎么了?大的哭着说:不知道啊,一下就不行了,眼看着往地下出溜。我蹲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试了试呼吸,对来看热闹的人说:来,搭把手,送医院。小宋从人丛中挤出来说:对门就是医院,把他背过去。大的跪在地上没动,迟疑着说:医院?我们……小宋忽然火了:嗐呀,磨蹭什么?让他死在这儿啊?大的点点头,抹了一把鼻涕,站了起来。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人们七手八脚把小的扶起来,让小宋背上。那小的,两只手臂像没有生命的东西无力地垂下。

    急诊室里,医生不慌不忙,让人们把小的放到处置床上,然后把我们都赶到走廊里等。大的一直在哀哭,蜷缩在长椅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一会儿,老板、鲁花和露露也赶来了。老板直搓手:埋怨着大的:怎么整的,就知道拼命!露露横了老板一眼:你就少说两句吧,人家喜欢拼命啊?医院走廊里,回响着那大的压抑的哀声。人们或坐或站,心头像压了土。偶尔有护士走进走出,面无表情,所有的目光就一直跟着她移动。小宋守在门边,一有人进出就凑着门缝张望。我一阵晕眩,产生了幻觉,耳边清晰地响起了旅馆走廊里的滴水声。我知道,这是生命流逝的声音,像鲜血,一滴一滴在滴。

    一会儿,医生出来了,揭下口罩问:谁是那小伙的家属?我站起来说:我们是他的同事。他怎么样?医生说:问题还不大,严重营养不良,正输液呢。她晃着一张单子说:观察一晚上再说,去交款吧。大的迟疑着接过单子,看了看,又茫然地望着医生。医生催促说:去呀。我拿过单子,抽了一口气:小抢救!费用若干。小宋抢过单子看看,与我面面相觑。我说:能不能缓交一下。医生说:这才多少钱哪?治病不能吝惜钱!小宋说:我们拿不出这些钱。医生说:看你们也不像公费的样子,要是公费就是中抢救了。去吧,先借点垫着。穿的油光水滑的,没钱!说完,进屋去了。

    大的哀声说道:老总,怎么办,怎么办哪?我茫然无措,甚至没听清他是在问我。老板只是在一旁叹气。小宋又敲敲门,医生探头出来。小宋一撸胳膊说:大夫,我卖血行不行?医生有些生气了: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血站!这时,露露挤上前来说:得了得了,你们这些男人,卖什么血?咋不窝囊死?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票,一把甩到了医生怀里:去交吧,这是老娘卖 *的钱!拿去,够不够?

    露露的声音很尖锐,很高亢,划破了医院走廊里的沉闷。人们全都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宋相约来到病房,小的已经苏醒,大的坐在床边打盹儿。

    听见我们来,大的一激灵,醒了。站起来说:两位大哥,昨晚……他说不下去了。我说:你别急,让你这兄弟好好休养。你们还得工作呀。大的说:我想,一两天我们就一块儿回去了。小的听到了,就挣扎着说:哥,咱不能回去。大的摇摇头,说:听哥的,咱回吧,回吧!兄弟,这地方……他眼睛一闭,咬住嘴,两行清泪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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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30 14: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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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山兄弟俩的黯然离去,令所有的人感伤。地下室族群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一次重创。外面的草木生机勃发,里面的人脸却是暗黄的。老板无聊地在柜台上摆着扑克算卦,一面念叨着: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他给鲁花买了个监视器似的小彩电,鲁花就不再看《读者》杂志了,整天守着彩电,磕着瓜子,边看边笑,有了一种少妇的风韵。

    某日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出神,鲁花跑出来,向我招着手:快来看电视,我看见你啦!原来是《日子》栏目的那个片子播出了。鲁花、老板和我,屏息敛气地看完了节目。片名叫做《苦寻》。记者在编片子时,特别用了一段苍凉的音乐。摄像也很有意思,拍了些我独自站在窗前凝视银杏树的镜头。最后,当我走出编辑部的大门时,竟是一个踉跄老人的背影,有那如诉的小提琴声送我走远。片子完了,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对我说:想不到你也是个受苦人哪!鲁花就问:你的那些开车的朋友呢,没一个来帮你?我说:我不需要他们了。鲁花高兴地问:那你找着工作啦?我说:不是,我要走了。鲁花和老板都疑惑地看着我,没再追问了。

    晚上,露露来敲我的门,开门后,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包来。我请她坐,她笑笑说:我可不敢坐了,影响不好。我给您拿了点儿东西,你可别嫌弃。她从包里掏出半瓶洋酒,放到搁架上,说:喝剩的酒,一千多块呢,您没事喝两口,别得上风湿病。她又把包里的东西一古脑倒在床上,是各种各样的名牌烟,有半盒的,有整盒的。露露说:我给您攒的,看您平时抽的那烟,连民工都不如,别把肺给抽坏了。我摹地想起我给唐山小伙子带蛋糕的事,眼圈儿就一热。露露说:听鲁花说,您上电视了。上电视了,就快熬出头了吧?我此刻心里好像有很多话,却说不出,只说:快了,快了!露露看看我,就问:老师,您咋啦。我艰难地咽了咽,拍拍她的肩膀说:孩子,我无所谓了,你们才应该早点儿走出去。露露燦然一笑,说:等我爹的眼睛治好了,就快熬出头了。

    那夜,我失眠了,眼前怎么也抹不去露露说“就快熬出头了”时,脸上的那种满怀憧憬的神情。

    我清醒地知道,我的“那一天”的确马上就要到了。我的房钱就要到期了,我的饭钱也已所剩无几。绞索拉紧的日子近在咫尺。在一个庞大的怪物面前,我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完全丧失了主体的资格。在这个高度商业化的大都市里,我的资产,除了随身用品和衣物之外,马上就要降为“0”。我不知有多少人有过我这样的窘迫。这是无边无涯的、要吞噬掉我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巨大深渊。过去,任何压力都没能使我从心底里放弃过我的信念,但是今天,这个庞然大物却强迫我自己来埋葬自己的理想。

    4月17日上午,在两个小时内,我打出一个电话,接到一个电话。这两个电话预示着我的命运马上就要发生转折了。

    我给海南公司的老板打了一个电话,一分钟内,我们两个都没有说什么。后来他说:怎么样?不行就回来吧。你的办公室,你的房子都没人动。能回来的话就早点回来,你不在,办公室都乱了套。回来先打个电话,我把路费给你汇去。以后……唉,见了面再说吧。

    两小时后,我接到《当代物语》主编的一个电话,他说:我们编辑部全体成员都看了《日子》,小年轻的记者,还有我,都特别敬佩您。我决定聘用您,起薪低一点儿,试用三个月,将来再提。您看……我没有马上答话。主编又说:您可别误会,我这不是施舍,我是太同情您啦,真不容易!我心里说,不是施舍,是同情,确实是同情啊。我想了想说:多谢,我明天这时候答复您可以吗?主编很高兴:好,我等您的信儿,相信您能干好。

    我分别通知了小宋和露露,晚上我在我的房间里请他们吃饭。我去了内蒙餐厅,赊了几个菜,把报纸铺到地上,拿出露露带回的洋酒。晚上两人如约而来,大家席地而坐。两人照例先是互相讥讽一番。我说:今天你们俩停止内战,我就要走了,请你们来聊聊。两人一惊,继之又大喜。小宋说:回海南去当老总?露露说:不是吧?是不是电视台要您?我说:明天才能定下来。不说这个,咱们喝酒,再想和你们聊怕不容易了,想想心里难过。小宋说:难过什么?出去一个算一个,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露露斟好了酒,三个人端起了杯。露露看看我,眼里隐约就有闪闪泪光:老师,你看这酒,红得,这是血呀,今儿咱们就自己喝自己的血了!小宋对我说:老总要走了,说点什么吧?我看看两人,心里一阵难过,想调剂一下气氛,就说:我……我走后,你们两个要搞好团结。露露忽然放下了酒,望着我说:老师,您真的要走了么?我点点头。露露低下头去,强忍了忍。小宋觉出不对,忙打哈哈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老总要高升。将来我的牛扒城搞起来,我去海南接你来视察。露露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端着酒,颤颤地说:老师,不管您到哪儿,可别……可别忘了露露啊!说罢一饮而尽,然后,扑到我的肩上放声痛哭。小宋霎时也红了眼圈儿,自顾揉着眼睛。

    待露露情绪平静下来后,小宋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这就是百年的缘分。老总,你要是去海南,我就送你去机场,你要是去电视台,我就送你到电视台大门口。咱们朋友一场,将来还是朋友。我说:将来的事,说不准,有共患难的朋友,难有共富贵的朋友。小宋说:这怎么可能?我富贵了,一准接你回北京来。露露说:老师,差不多您就甭干了,去女儿那儿养老,多好啊!我长叹一声,对露露说:孩子,会唱《杜十娘》吗?露露说:会呀。我说:我最喜欢听《杜十娘》了,老师要走了,你给我唱一个吧。露露乖巧地答应了一声,唱了起来。

    “如果你怕冷就对十娘讲,十娘我给你缝衣裳……”

    此时此刻,小屋里仿佛已是春意融融。露露的歌声婉转轻扬,直入心脾。《杜十娘》那凡俗的亲切的民间小调,在走廊上回荡,在广大无边的春夜里悠悠回荡……

    41[尾声]

    离别的那一天到了。在实际生活中,告别地下室并没有预想中的悲剧效果,我背起行囊,重新出发。地下室像一个村庄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儿子远去。两个月来,我缘何而来,我找到了什么,我又将欲何往?一切都不是那么明晰。但经历了寒冬与黑暗的洗礼,我毕竟有所获。我知道了:我的跋涉,是不可能有终点的。被梅菲斯特引导的浮士德、被彼特丽斯引导的但丁,被塞壬的歌声所魅惑的尤利西斯,被八十一难所阻隔的唐三藏,都比我有福气。他们到达过梦寐以求的境界,回到了久别的家乡。磨难之于他们,是有止境的。到达终点的那一刻,是他们生命中鲜花怒放的顶点。这一切,我都不会有。小学时候,我看过一部波兰的黑白电影。讲的是一艘失去家园的潜艇,一群远离故土的水兵。他们在南美洲的沿海漂浮。敌国的巨大威胁,迫使所有的沿岸港口都不能收留他们。除了一小时的补给之外,他们匆匆而来,仓惶而去。海洋是无边的,他们回不了家。我没有想到,这寓言似的影片,竟成了我一生命运的写照。永远是漂泊,永远是无家可归。

    我执着地出发,却在复杂的路径分岔处迷失了方向。

    一段经历就这样结束了。它好像没有完。的确是没有完。其实人类这个物种,从他有智慧起,就是一场迷茫中的流浪。结局和开始一样,垂老与初生一样。我们一路上好像找到很多,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地下室的生涯苦涩而沉重,走出地下室的人,并不意味着他就会获得补偿。伸展在面前的,仍是尘土飞扬的路。他还要走,还要等待,还要张望,直至他彻底不需要了的那一天为止。天生我们,就是要这样来对待我们,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这样的结局,有的读者会认为太平淡,太不能满足期待。有这样想法的人,我猜测还很年轻。你们相信人生前程上肯定会有灿烂的郁金香,假以时日,你们会摘到它。我却是走了半生的人了,我不再会有这样的期待。在我年轻时下乡的地方,田野里有一种淡色的野花,蓝的,像乡间孩子的眼睛。他们朴素、卑微,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摘去做饰物。年复一年地,它们开了又谢。你们也许会问:这样的花为什么要开呢?有一个真谛就在这里:大多数的生命,就是这样卑微,就这样平淡无奇。它们却永远要生,永远要长,永远与波澜壮阔丝毫无缘。

    地下室里,是小宋、露露、鲁花与唐山兄弟在暗夜里给了我温暖。他们在生,他们在长,也许一生都在处在都市的最边缘。可是他们却把那么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分了一点给我。这不就是我的收获吗?这不就是路途上最灿烂的郁金香吗?繁华总会褪尽,当我们瞑目的时候,照耀我们的,只能是这微弱而温馨的人性之光。请相信我的这个断言,总有一天,所有的读者都会感受到这一点。

    临走之前,我把地下室里用得着的物品尽量都送给了小宋。他还要继续煎熬,他比我更需要热量。在去北郊的路上,他不知还要跑多少趟。小宋很感激我,也许这会构成他争取成功的一个道义压力。我不想这样。我提醒他,不要渴求得太多,路还长,总有一处会是坚实的土壤。小宋帮我提着行李,把我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今后的夜里,当他疲惫地从餐厅下班回来后,谁还能来倾听他的宏伟设想?他的喜,他的悲,又能找到谁来分享。牛扒城,是幻影,也是绿洲,小宋此刻唯一的财富,只有希望。

    露露平静地目送我远去,没有聚餐那天晚上的哀伤,也没有戏谑之语,她就像小时候倚在村头的土墙边,送兄长去远方打工。她的那种平静,使我感受到她内心那种深深的依恋。我明白,远离父兄的女孩,永远渴望有一面墩厚的、能挡住风雨的墙。她虽然学会了玩世不恭,她虽然凛然不可侵犯,但心里面还是永远有最柔弱的一块。她平静地朝我挥着手,微笑着。她的身后是一棵翠绿得透明的银杏。谁能说她不美丽呢?谁能认为她不高贵呢?她的胸脯丰满坚实,这样的胸膛是将要哺育儿女的胸膛,是母亲的胸膛,神圣而不可亵玩。我把《浮士德》送给了她,请她将来交给孩子读。这个由我命名的未来的孩子,我祝福他,永远永远,不要在暗夜里走路。

    老板袖着手,看着我远去,一个最守信用的房客走了。他的王国里,还会继续上演各种各样的悲喜剧。也许在很多年以后,他也忘不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住过这店,本本份份地交清了水电房钱。他会对自己的儿孙念叨起,这人,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呢?

    鲁花紧挨在他身边,今天穿的是一件乡村风格的花衣服。她内心妥贴满足。一个经她手登记的住客走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来了又走,可是这个人略有不同。他曾经送给她一些杂志。曾经在冬季温暖的收发室和她漫无边际地聊过天。她不知道,这个人曾经很希望她的人生道路会和实际上的有所不同。

    唐山兄弟已不可能再出现。他们只有影子留在我印象里。我似乎觉得他们还在奔跑,大清早就出去了。他们无暇来送我。他们实际上是倒下了,默默无闻地,没有任何英雄感。他们矮小瘦弱,其貌不扬,这样的人过去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是不会注意到的。但是今后,我知道了,那每一个在大街上奔波的、衣衫不整的人,都有他们美好的梦,都有无异于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在尘土后面隐去了。但他们不会消失。卑微的花永远在田野中开着,枯死或者甦生。

    别了,松榆里地下室。别了,地下的漫无尽头的日子。一个很少为人所知的族群,地老鼠一样的在这里生息着。他们有痛苦,也有欢乐。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是母亲哺育出来的孩子。也许他们可以不再这样生活,也许他们总会像我一样告别这里。但是,曾经的日子,就像隐蔽的树根,将令人刺痛地永远扎在他们和我的肌体里了。

    车渐行渐远,忽然露露摘下了纱巾,挥着,挥着……红纱巾在春日的阳光下,是一面旗帜在飘……

    司机问我:到哪里去?是啊,我到哪里去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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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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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5 20:40:12 | 显示全部楼层
先做个记号,这样的文章要多研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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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14 11:36:06 | 显示全部楼层
是作者自己的真实生活吗?
写得真好
简单又让人心酸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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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
发表于 2007-6-30 19:03:04 | 显示全部楼层
地下室的经历确实很辛酸,我现在也当地老鼠呢,不过原因和你不同,我原来在石家庄一个老国企,一个月4000多,不过为了和女朋友在一起,辞职来到了北京,现在收入减半不说,吃住老板都不管,北京啊,其实是个人吃人的地方
偶是一只喜欢漂泊的红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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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生

是颗金子,就会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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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
发表于 2007-6-30 21:28:34 | 显示全部楼层
北京就是这样...

所以他不来...
不试,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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