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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30 14: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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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北方冬天的阳光就少,住在地下室里,晒太阳的机会就更少了。人得不到日照,就缺钙,症状就是腿发软,走路像踩了棉花,站不稳。可我那时不知道是这原因,只知道肯定是住地下室住的。再者说,就算知道,也不会舍得钱去买钙片,一瓶金施尔康,三十块!五顿饭钱哪。我仗着闯过江湖,就那么干挺着。每天一出门,脚非得拐两下,耳边就仿佛高秀梅在叫“拐啦!拐啦!”
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不至于陷入信息真空,我算计了又算计,每天可挤出五毛钱来买一份<北京晚报>.于是每天下午五点,天色已昏时,我就出门去买报。某日,我来到十字路口,为了躲自行车车,一分神,脚下就站不住了,咧趄了几下,生生的就摔倒在马路边上了。只听得周围人们一齐惊叫,有人马上围了上来。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看所有的人都那么高大。人们七手八脚把我扶起来。一个系红领巾的女孩脸都变白了,着急地问:“老大爷,您怎么啦?”我一楞,看了看她。近二三年来,叫我老师傅的人有一些,叫我老大爷的这还是头一回。小女孩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红领巾特别显眼,双手始终紧紧搀着我的胳膊。我一下子思绪万千,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嘴唇哆唆着说不出话来。女孩更着急了,连连说:“老大爷,您别急,我送你上医院!”我挣扎着挺了挺身子,一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话冲口而出:“闺女,老大爷我……没事儿,老毛病了。你赶快家去吧!”我试着走了两步,还可以。众人见我确实没事,慨叹了一回,就散了。小女孩不大放心,一步三回头。我冲她扬了扬手,她才走远了。唉,这个人丢的,丢到首都北京来了。人们晚饭又该有谈资了:松榆里路口那块儿,一老同志当街摔了个大马趴!你看这人丢的。
小女孩扶我那会儿,我是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小时候,也戴那么个红领巾。白衬衣蓝裤子,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新年晚会上给大人演出诗朗诵,在千人礼堂往台中央一站,声震屋宇啊——“灿烂的毛泽东时代,成长起我们幸福的少年一代……”喝喝,这才多少年,这才多少年,我成老大爷了我!
旅馆里唯一有暖气的地方,是那个进门处的小平房,其实就是一间收发室。办理登记,同时还兼着小卖部。人们打电话,也得到这儿来。我因为怕冷,愿意常来坐坐,暖和暖和身子再下去。收发室里有张床,挂了个花布帘。有个小姑娘在这儿住。她十六七岁的样子,还没学会京腔呢,带点地方口音。人长得水水灵灵的,有点倔。估计是从农村来的。她在这里的工作相当重要,收钱,管帐,登记,电话收费,管钥匙,卖货,打理得挺麻利。尤其每个住客的天数,在她心里有本帐,连半天都不会差。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从山东来,姑且就叫她小鲁花吧。
我跟她没事儿闲聊,知道了她果然是家在农村,才念完了初中就出来了。我问:“老板是你亲戚吗?”小鲁花说:“不是。是我爸的朋友。”我问:“给你多少钱?”鲁花答:“四百。”我问:“还满意吗?”她说:“当然可以了。农村哪里一个月去搞四百?”我问:“还想念书吗?”她说:“想念也念不起了。”我看她床上有几本杂志,就说,:“我那里还有杂志,什么时候拿来你看。”不苟言笑的鲁花有了些欣喜之色:“好啊!”老板是经常待在收发室的,他要是不在,就是出门去了,旅馆的事等于完全交给了鲁花。鲁花的作用相当于老板娘了。
小宋喜欢逗鲁花,鲁花却根本不给他一个笑脸。有一天小宋在收发室,对鲁花说:“小妹妹不要这么凶嘛!”鲁花就说:“先把房钱交清了吧!”小宋仍然嘻皮笑脸:“房钱算什么,我还要请你吃饭哩!”鲁花就拉下了脸:“你烦不烦?有事没事?没有快走!”小宋当着我,面子有点下不来,仍嘻笑着说:“妹妹这么漂亮,干嘛这么大脾气?”鲁花便突然发怒了:“你滚!你滚啊!”小宋讪讪地走了,我心里暗笑,问鲁花:“你怎么对他这么厉害?人家是个帅哥呀。”鲁花余怒未消,说:“他是个流氓!”我笑了:“可不敢随便乱说!”鲁花说:“想赖房钱,不就是流氓?我倒看他跑不跑得掉?”
一日晚,夜已较深,我去收发室买打火机。见里面灯未关,知道鲁花没睡,抬手一碰门,门开了。只见鲁花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又像是身体不舒服。老板坐在床沿上,好像正在安慰她。见我进来,那中年汉子不知怎的就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神态,拿眼扫了扫我。满脸的不自然。我是江湖老手,这情形一看就明白八九分。故意装做什么也没注意,买了打火机就带上门出来了。看看表,是晚上十一点半。
回去躺到床上,思绪就开了锅。老牛吃嫩草,如今这社会已经见怪不怪。不过,小鲁花不过才十六岁,黄花闺女啊,就给了这个家伙?朋友的女儿,也能下得去手?看那老板有一点点斯文相,似是农村会计或小干部一类,居然也热衷于泡妞?而且是……人哪,怎么就成了这样!但转念一想,也许是我多心吧。鲁花只不过是感冒或痛经,那禽兽也不过真是在安慰她……但愿如此吧。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觉鲁花心情开朗一些了。与老板之间有了些别人不易察觉的暧昧,言语间也有了调笑意味。我心下明白,这个老色鬼是得手了。一月四百元工资,鲁花还是屈服了。
打那以后,老板见我就显得特别客气,我当然一如既往,装木头人,跟他打哈哈。一天,我给鲁花送杂志,鲁花说:“老板夸你啦!”我问:“他说我什么?”鲁花说:“他说,全地下室就你一个是正经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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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下室里的日子沉闷平静,其实里面蕴涵着极大的危险性。我当初来看房子的时候就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令我感到踌躇的,其实倒不是简陋与寒冷,而是这地下室简直就是个地下火药库。光是在小厨房里就满满当当地摆着八个燃气瓶,还有一些人家干脆是放在屋里的。这些燃气灶具全都是从附近大市场里买来的劣质货,钢瓶厚度和阀门的严密度都成问题。厨房附近的走廊里,整天有泄露出来的煤气怪味。还有一些打工妹是用电炉子做饭的,反正一家一个电表,自己用电自己花钱。有人就在屋里乱扯了一些电线,有的干脆打起了电表的主意,拆了铅封做手脚。所有这些,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问题,这地下室瞬间就可葬身火海。
住宿区这一块,布局上呈井字形,通向地面的通道不仅要拐两个弯,还有一些复杂的岔道。走廊里又没有应急灯。万一失火,再一停电,跑都不知该往哪儿跑。
我是有经验的,住进来后,把地形熟悉了好几遍,直到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通道出口为止。遇见老板时,我跟他提醒过几次。煤气味太重,那些劣质钢瓶太可怕。老板笑笑说:“那怎么办?有几个能像您老人家天天吃得起馆子的?你不让他做饭,他就不来住了。”我设身处地替老板想了想,为了旅馆的产值,这也是没法儿的事。
我只是暗自小心。一日晚,看书看得困倦了,正要睡去,忽然闻到有焦糊味儿。我心说不好,兔子一般从床上窜下地,把被子拎起来抖了又抖。又弯腰把各个角落闻了一遍,看来不是我屋子里的问题,便开门出去。走廊里的味儿就更大了,好象还有淡淡的烟雾。我在走廊和厨房一带左看看,右嗅嗅,也找不出名堂。拉住走廊过路的人问,大家似乎都很淡漠。“我哪知道啊!”那神情像是个个都修炼成了北京大爷,爱谁谁吧!
走廊里的焦味越来越大,烟也越来越明显,过往的人仍是毫无感觉,大不了捂住鼻子骂一声:“谁呀?干嘛呢这是!”然后钻进自己的小屋里,重重地关上门,哪管他外面天翻地覆。爱谁谁吧。
着急的只有我自己。我急忙跑到收发室,告诉老板:“下面有什么东西烧糊的味儿,还有烟。你快去查查!”老板一听,脸变了色,一向行动迟缓的他,此刻反映也是机敏得像个兔子,忙叫了鲁花还有一个水电工,直奔下面去了。我跟着到了地下,只见他们三人正分头挨家砸门,边砸边喊:“快看,有失火的没有?”这时,地下的人们才稍稍醒悟,有的拉开门看动静,有的走到走廊上东张西望:“怎么事儿?怎么事儿?”乱了一小会儿,忽然有个尖利的女声喊起来:“唉呀妈呀!快跑吧,失火啦!”
走廊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们没头苍蝇似地挤成一团,有往东跑的,有往西跑的,有两边往中间跑的。情况眼看要失控。103室里冲出了两个风尘女子,其中一个大概正在屋里抹澡,赤身裸体,拿毛巾捂着胸脯就出来了。慌乱中竟也没有人注意她们。老板有些急了,怒喝了一声:“都给我站住!再跑我就拉电闸。我让你们都死在这儿!”人们稍稍一愣,老板又喊:“你们现在都是安全的,各自回屋去,看看自己什么东西烧了?”这时终于有人发现了烟雾的来源——108室。门是紧关的,门缝里有缕缕白烟渗出。只见老板此时甚是神勇,吼了一声:“去拿水!”一脚就把门踹开了。里面的灯是亮着的,一屋子白烟,没有人。原来是床上的被子烧着了,还好火没燃大。小电工和其他的人提来了水,连着两桶泼上去,火就熄了。老板还不放心,又叫拿水:“泼,多泼!”
人群中议论纷纷,有人吹着刺耳的口哨。小宋挤在人群中起哄:“看啦,火烧圆明园啦!还有裸体运动啦!”人们这才注意到那两个坐台小姐。年轻的后生们齐声怪叫。那裸露天胸的小姐倒也不慌,只说了句:“没见过你老妈的?缺德!”说完,从从容容地分开人群,回103室去了。
6
火灾的原因后来查清楚了,原来是郊区的一个农民,挺大个老爷们儿,在家里受了老婆的气。气不过,跑到这儿避风来了。他老婆靠坐台养活家,是家庭里唯一的经济支柱,平时颐指气使惯了,不大把老公放在眼里,又养了个小白脸,公然给丈夫戴了绿帽子。老公想要维权,却被掴了一巴掌,连带被老婆骂到了祖宗三代。这汉子一气,揣了二十块钱,就住店来了。晚上生着闷气,抽了不少烟,抽完还是气,就跑出门去遛大街。走时一个烟头没掐灭,掉在了床上,就惹出一场乱子。
老板把那汉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妈的,什么乌龟王八也来住店?滚,快滚!”当晚就把他撵走了。
当时正值石家庄爆炸案刚刚发生,通缉令都贴到了收发室门上。北京众多的地下生活区也受到了特别关注。居委会几个挺有身份的干部也下到地下来检查了。老板事前就通知了大家,把屋里乱接的电线全都拆掉,电炉,热得快与电水壶一律藏好。又坚决停了厨房的伙,不允许再用煤气做饭了。一番整治完毕,待居委会大员下来时,地下室早已是河清海晏,一丝违规的迹象都没有了。居委会领导很满意,指示说要坚持某某精神,发扬某某作风,完善某某机制。老板一脸谄笑地跟在后面,说一句应一声,敷衍过去了。回头跟我发牢骚:“娘的,让我装锅炉烧水,要让我白白为人民服务啊!你们点你们的电炉子,不怕!”
火灾中那个做光身运动的坐台小姐,不知怎么的就注意到了我。一日,在收发室,小宋正对她挑逗,我恰好进去。那小姐对小宋冷冷的。见小宋絮叨得烦了,就说: “行了,挣你的钱去吧。挣完了钱咱们再说话!”小姐看到我进去,神色稍显诧异,露出亦惊亦喜的样子,倒跟我搭起话来:“哦?老师住这儿多久了?”小宋一见自己没戏,偷着朝我挤了个眼,走了。
我虽不是雏儿,但也不是柳下惠。几个月不接触女人了(鲁花不能算),有女人聊聊也好。那小姐红健硕丰满,前后都挺好,再加上穿着打扮,谁也不会搞错。但我只是抱定宗旨,务虚不务实。食色虽都是性也,但现在不是好色的时候,捂牢了钱包才是硬道理。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一阵儿,各自交流了一些真真假假的履历。她忽然从手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来。我一看,哦,又是保险公司的,业务主办,露露。这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露露是个自来熟,挺亲切的,说:“我住103房,有空来玩儿吧。”我连声诺诺,心说:意识形态倒很想去,但经济基础不让啊。
又过了几日,在水房和走廊里常碰见露露。仍是点头一笑,星眸传情。露露虽经风尘濡染,但还是能看出是从农村来的,取了个洋名儿也掩不住内质。美则美矣,稍俗,一笑门齿尽露,大家闺秀没有这么笑的。我只当是逢场做戏,不要说我去敲她的门,她不敲我的门就谢天谢地了。
如此又是几日。某日下午,有人敲我的门,敲得挺文静。平日来敲我门的只有小宋,他是个毛躁脾气,敲门不是这个风格,而且还要在门外猛喊“老总”。我放下手中的书,掀开被子倏地坐起,心里骤然起疑:莫非来人是露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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