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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10 13: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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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过秋天的河流[转]
外衣底下的忧伤
母亲为我穿上外衣并扣好最后一颗钮扣的时候,我正望着一枚落叶在秋风中不断滚落。尽管隔着一层窗子,尽管暮色渐浓,但我还是敢肯定那是一张构皮树的叶子,而且我还敢肯定,当这缕秋风吹过,门前的空地上又堆了一层厚厚的构皮果。那些细小的颗粒,由一瓣瓣红色的肉质细片组成,以至我曾一度误认为那是一些红色的花朵,只是当我告诉母亲说我看见了构皮树开花的样子时,我的这种错误才被母亲纠正了过来。我当时很失落,我对那缕红色的喜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也许是我对于花朵的偏爱,也许是在逐渐荒芜的秋天盼望着一朵花的缘故,总之,我最后怀着郁闷的心情拾起了那些红色的颗粒,用手捏碎之后狠狠的摔了出去。我至今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最早构建我爱与恨的结构的因子。我只是一直记得,当母亲为我扣好最后一颗钮扣并帮我扯了扯外衣的左下角时,母亲就对我说,天凉了,你就别出去疯了,小心感冒。母亲其实并不在意我对于一朵花与一枚果实的爱与恨,母亲只在意一件外衣与一个秋天的关系。
但我在屋里是无法呆下去的。就即使是当雪下来,当母亲在火塘里燃起柴火的时候,我仍然无法在屋里呆下去。我知道我必须出去。母亲并不知道这秋天黄昏的诱惑,抛开构皮树的爱与恨不谈,田野里的谷垛,还未销声匿迹的蚂蚱,一只蛐蛐躲在墙角的吟唱,一对做着爱的我们叫作“王子”的黑色蜻蜓,就像一场精彩的露天电影,一直在诱惑着我们。暮色像一块黑色的幕布,当它在秋风中逐渐张开并覆盖一切的时候,我们奔跑的身影,就像那些电影里的马匹,我们狂放而又自由。是的,这个时候,我一定是想起了奔跑,在秋天黄昏的田野里,那些神秘的声音与色彩,像流过秋天的河流,总是不断激起我们的好奇和想象。我们不断的奔跑,尽管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起点与终点,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会想起什么,忘记什么,但我们总在不断的奔跑,奔跑……
所以在想着构皮树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必须出去,必须瞅准时机绕过母亲的目光,偷偷的溜出去。只有当暮色四合,整个田野和村庄逐渐一片漆黑的时候,我才开始后悔起来。此时,我的外衣已不可避免的涂满了泥巴和稻草,而我知道除了这件外衣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外衣可以替换,这就意味着明天早上,我不能穿上外衣去学校,这就意味着我必将遭到母亲的责骂。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开始坐在田野里哭了起来。我不敢回家,我也曾想过到奶奶家去,但我想奶奶一定会把我交给母亲,所以我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终于不由自主的就坐在田野里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秋天黄昏的田野成了我最早的困惑与迷茫。
母亲并不知道这一切。也不会在意这一切。她只是不断的为我穿上一件外衣,不断为我扣好最后一颗钮扣并扯一扯外衣的左下角,然后重复说,你就别出去疯了,天凉了,小心感冒。
但我却学会了忧伤。当我再次在田野里奔跑的时候,我看见了赵胡长在河岸上站立的背影。狂乱的秋风吹起他破烂的一块衣襟,随时都有离开他外衣的可能。他独自站在河岸上,双手紧紧抱着斜插在身子前面的鸭杆。鸭杆很长,远远高过他身体的高度。鸭杆很瘦,比他瑟索的身子还要单薄。他静静的在那里站着。他不能像我一样继续在田野里奔跑。他只能在那里守候着他的鸭群。他的母亲,在去年夏天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去了外省,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所以赵胡长就停止了在田野里的奔跑。所以赵胡长就开始了在河岸上的来来去去。当我想起这个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就有了生命里的第一次忧伤。尽管那种忧伤有些模糊,尽管我并不知道那种忧伤与一件外衣和奔跑有哪样内在的联系,但当母亲再次为我穿上外衣的时候,我就会看着一张慢慢落下的构皮叶想象一个孤独的姿势,然后,不自觉的拾起那些红色的构皮颗粒,捏碎,再次狠狠的摔过那堵老墙,然后,在一滴泪水中开始长大。
夜晚的火焰
尽管我把被子扯过了头顶,但我依然看见了那些恐怖的火焰。
母亲就坐在我的床前,母亲说,别怕,那火焰在长冲坳呢,那里很远。母亲的语气虽然很平静,但我却分明感觉到了她潜藏的心跳。
我知道,在火焰升腾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被活活的烧死。尽管我一直没有亲眼看过烧人的场面,但我想我一定是听到了那惨烈的哀嚎的声音,一定是听到了一个灵魂在烈火中逐渐平息的呻吟。我扯紧了被子,我总觉得,在这秋天的夜晚,在长冲坳,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影正朝着我疯狂的大笑。一轮白白的月亮,在她身后不断摇曳,奇怪而且夸张……
村里又一个患麻疯的女人被人们送到了长冲坳。
夜很静,村庄很静,除了一两声狗吠之外,就只有惨白的月光静静的落在地上。此时,村里的男人都去了长冲坳,包括那个女人的丈夫在内,村里的男人都去长冲坳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他们是神圣的,也是庄严的,他们不能让麻风的病毒侵入村庄的肌体,他们有责任维护一个村庄的健康与安全。我想他们一定是很沉重的,特别是面对那个女人的哭喊和哀求,他们一定是很沉重的,但他们却不能心软,他们有他们的原则,有他们的道德规范。
我听到了母亲的叹息。
我扯紧了被子。我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烧死她呢?
母亲没有回答,但我却分明听到了她摇头的声音,分明听到了穿越她叹息的疼痛。
我更加扯紧了被子。我涌起了有生以来最孤独的恐惧。我仿佛看到那些火焰,从那扇雕花的木窗燃了进来,仿佛看到父亲、母亲,还有我被火焰围困的场景,我感到生命似乎坠入了深渊与黑洞……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只是清晰的记得,那晚,我确实梦见了升腾的火焰和一个黑乎乎的会说话的骷髅。
我就这样记住了那些夜晚的火焰。就这样在对长冲坳的恐怖中离开了那个村庄。
许多年后,当我读到茨威格《异端的权利》时,当我看到在宗教法庭上燃起的一束束火焰,我就想,那些夜晚的火焰,不也是一种异端的权力么?而一个民族的落后与愚昧,或许比来自异端的权力还要恐怖?
我真想跪向那些遥远的岁月,在她们的胸前,默默地划上一个十字。
坐在秋天的河流上
扯皇鬼姑奶又坐在河流上了。
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一轮皎洁和清凉的月亮正慢慢爬上白石崖的上空。我原本是要去河流里“躲猫猫”的。我知道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那里的僻静,也因为扯皇鬼姑奶留在那里的鬼影,一般的小伙伴是不敢去的,我可以让他们无法把我找到。但听到母亲的恐吓后,我还是不由自主的缩回了已经伸出的左脚。
我其实是怕扯皇鬼姑奶的。尽管我始终弄不明白扯皇鬼是怎样的一种鬼类,尽管我一直怀疑一个善良的老人怎么会是扯皇鬼,但我还是缩回了我的脚步。对于扯皇鬼姑奶,我始终认为她是善良的,我就曾经得到过她送给我的糖果,只是在我剥开纸壳准备放进嘴里的时候,却被母亲飞快的扯了出来并摔上了房顶。我一直为此感到不可理解,甚至还在一瞬之间恨过母亲。但当我看见母亲把糖果摔过房顶,然后双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时,我又开始原谅她了。我知道母亲是怕我撞上扯皇鬼,知道她在为我祈祷。尽管我仍然在惦念着那块糖果,但我从此再也不敢接近扯皇鬼姑奶了。
我相信母亲说的一定是真话。
我就曾经在“躲猫猫”的时候撞上过扯皇鬼姑奶。在皎洁和清凉的月光下,她头戴一顶青色的帕子,身穿一袭自己手织的青衣青裤,隐隐的显出几分幽深。她静静的端坐在河流上面的石拱桥上,面朝月光,一个长长的怪异的影子,被斜斜的拖在桥面上。月光很静,河流很静,除了流水不断撞击河床与岩石的声响之外,除了不知名的秋夜的虫子的“嗡嗡”声外,她端坐的姿势,静得有几分恐怖。我那时懵懵的站着,在看着她的背影的时候,一阵冰冷的风仿佛正穿过脊背,脚下也有了软软的感觉。几乎就在一瞬之间,我猛地回过头来,慌忙朝着村庄的方向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想着扯皇鬼姑奶一跃而起朝我追来的鬼影……
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老老实实的坐在了板凳上。
这个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出去疯玩。但我却看着皎洁和清凉的月亮,想起了一些什么。是的,我确信自己在这个夜晚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因为在这个夜晚,我第一次安静的听母亲讲述了扯皇鬼姑奶的故事,第一次在荒诞的故事里睁着好奇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扯皇鬼姑奶姓罗,布依族,曾是上邻下寨出了名的漂亮姑娘。但错就错在,她是一个有着自己个性和追求的人。那一年,她爱上村里一个汉族小伙并不顾家人和族人的反对嫁给了对方。从此以后,就因为犯了与汉族通婚的忌讳,人们一致认定她命带扯皇鬼,除了家人族人与她彻底断绝关系外,老年人骂她,青年人骂她,就连三岁大的孩子都跟着骂她,整个村庄的人都骂她为扯皇鬼,并且总在躲着她,拒绝她参与村里所有的集体活动。她虽然不在乎这些,但她的丈夫却承受不住这种打击,在一个有月亮的秋天的晚上,从这座石拱桥上,永远的沉入了河流里面……
这个晚上,我当然不会明白,这个荒诞的故事隐藏了怎样荒诞的逻辑和一个村庄的落后与愚昧,但我还是明显的涌起了一种同情和悲悯。因为我清楚的记得,当我在板凳上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就问母亲,我说,扯皇鬼姑奶真的是扯皇鬼吗?她坐在河流上面的时候,她究竟想起了什么?又说过了什么?
今天,当那些蒙昧的风俗早已经渺无痕迹,当扯皇鬼姑奶的心路历程已经成了永远的秘密,我突然有一种思考的冲动,我想,扯皇鬼姑奶是否在用一生的时间,企图趟过秋天的河流,企图在一条疲惫的河流里,寻找自己脆弱的某种承载?
而我,面对那个遥远的村庄,那些岁月,我也能趟过秋天的河流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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