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浪子的美国来信(连载) 文/潇水
一个浪子的美国来信作者: 潇水
写在前面的话
因为我在国外偷闲写了一点不好看的东西,就在这样的夏暮季节,坐立不安起来,希望多被别人来读它们。然而这个想法却是很要不得的,因为我的从前大学教育,都集中在了麦克斯韦方程和电子技术方面,纵观我的历史,一直没能沾染什么文化和文字。
我最早出生,是在河北一个有山坡和树林河水的小地方,我爸妈虽然都是好教书人,但其实更关心是把家庭生计搞得不艰苦一点。所以他们那年代----我生在72年----就于院子里垒了鸡窝以饲养鸡和兔子。我少年闲余,就给小兔们弄青草吃,做这一类有趣的事业,并不徜徉于优秀书籍。直到进了清华念书以后,才开始窥测到一些人间所公认必读的好书,比如什么什么的。但更主要的时间是在做高压放电实验之类的事业。
后来我就呆在了北京,在外国公司里做事。和我经常来往的人,简约平朴,相与友善的,是一个甘肃宕昌籍的叫杨向荣的人,大学时期,常散步聊天,于水木清华的池木土坡一带,共同望一望夜空里的星光幽弱颤抖。
不久,我到国外读书,离纽约很近的一个大学城里,僻静无为,就偶于月明气清、夜色淡荡时刻,作一封信去,把这边的事写给杨向荣知道。积累久了,就得了好几封。
最近因为无聊,就从过年以后,一直在整理这些旧信。信整理得很不好,到了今天的深夜,也没有搞得多少的迹像。我想这些旧信也许在英流网上可以有用,就把它的完成的部分,弄在下面,以显示自己格外地敝帚自珍。
--2000-09-04 1.乘钻天猴出埃及记
向荣兄:
今天翻旧书本,发现扉页上有几行写于去年秋天北京的感想,权且抄在这里--
“昏黄漠漠的阳台往外,人生景致的远处,祖国的秋天正在节节垂下,从古长城到丝绸路,从火焰山到太行山,我的无数坏情绪,正随着暖气和水,随着下面的喧嚣叫卖,在城市的金属管子里被纷纷敲响。那些愚蠢的青年时代、神经衰弱的大学生涯,正在秋色一张大席的掩护下,纷纷登上忽明忽暗的餐桌与餐器。
在各自的角落里发光发热,在各自的角落里发愁,在各自的角落里把秋天的大网挖坏一角。
我与其说与秋天的蟋蟀角斗虫唱,不如说仍是在挖土,在挖土的过程中神色狡黠、心情不定,像一匹惯于白昼飞驰的马,在预感的夜幕边缘,沿着荒原静静地惊走。
--南苑机场北门以北五百米,赁居的楼上,十月”
这段文字,全是空洞的话。
又过了一两个月,在秋天的大网上空费了许多功夫,而转过年初,新泽西州立大学的通知书就来了,时间紧迫,要马上动身。我在这荒远的的南郊机场北门,住得也太久了,该是离开父母之邦的时刻了。我弟弟和母亲拖着两包行李往北边的首都机场去送我,我父亲病卧不能出行。
这样,在天色阴暗的黎明,我推着行李从机场的小口进去,母弟二人依在小口的冬天的铁栏上,痴痴地向渐渐混入人群的我望,渐渐地望不见我了,连我的行李也望不见了。
而我的眼泪,就几乎要淌下来了。
我上了飞机,人们互不说话,只听见空调咝咝鼓气的声音。
想说出什么,想笑出一笑,却没有。
不久,飞机突然失去理智地猛跑,不由分说跳上了天,我只好随着它疯了地飞,暂搁下我的心情不能管。
服务人员渐渐开始讲话,话声也渐渐入了我的大脑,把我从那离愁情绪中往外拔。
飞了一小时,好似一昼夜一样烦乱漫长,然后突然落在上海,人们纷纷下飞机,我不明就里,也裹着下了飞机,以为此次旅行就这样结束了--兴许在我刚才飞行的时候,国家出了事,改了主意,冻结一切出国人员了。我也不打听,心想不出国也好,依旧回北京南郊的楼上去,并且几乎开始谋划回去之后的生活了。
然后有官员领着我们坐等,我不急,心想政府总会管好我们的。果然,开始排队交验护照,轮到我时,我想,她不会突然说我的护照是假的吧,或者她突然说,护照是真的,但我这人是假的。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给计算机输入了点什么,往护照上加了个戳,就还了我,示意我往前走,我还觉得兴许有点什么事不妥,但不待想,人就已这样出了我国的海关了。
夹在旅客之中,又上了原先的飞机,上海的早晨静悄悄的,两年前我曾经游过这里,带着对江左的好奇和少年情绪。胡思乱想之际,飞机忽又自作主张地猛跑,机身一摇,双脚跳上空空的天。
啊,好大好大的蓝天,好蓝好蓝的大天。
空中服务小姐们是纯净而勤快的,好似一把剪刀裁出,她们扶着小车一个一个为大家斟饮料。而大家各持自己的面孔、自己的愁事和自己的钱财、自己的来路与去程,不露声色,只喝饮料,似乎饮料正在高空中解决着人们的精神需求。
我的前方挂着一台小电视,放一些令人费神的画片,有时出现一张地图,从图上看出我们的飞机正在广阔的太平洋上吃力地吞食着路程,刚刚移到日本国的上空。
我往下望了望,似乎也没有感到地气的变化。半天云团像电影院里的一片观众,仰着头看银幕上我们的飞机飞。
一瞬间,我似乎也在电影上了,导演给我们每个乘客都安排了故事与命运。坐在我一旁的这个人,他的脑门上刻有皱纹,松驰的脸颊对一切漠不经心,他该是个背运的家伙?还是时代的宠儿?他……
我戴上耳机,在座位扶手上摸到开关,小心地调出信号,先是有人读报,等了一会儿,一个女高音用美声唱法在高空织网,用细韧的网丝捉拿听众,再是外国人说话,夹着干扰信号,忽强忽弱,像汽车不时地左拐弯、右拐弯,后来又发现小品,伴放着恣意的笑声--我完全搞糊涂啦。跑了这么高,地面上的声音还是传上来了,天顶上也不能清宁。
闲烦无聊之际,就往小小的弦窗外睇望。我们仿佛置身海底,在礁石中间缓慢地嗅着方向前进,而我仿佛又像被关在电梯中失去重量,或者像一块猪骨头从有血有肉的大块生活中被剔了出来,无所适从,茫然自失。
飞机上的时光,同火车上一样,不能算进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我甚至怀疑植物在飞机上就停止生长。
外面仿佛是雨天,世界正下着小雨,零零落落洒个不停。
我被天狗叨到天上来啦,做梦一样。
看了看表,才过去五个小时。
“行行吾迟也,去父母之邦。”想到这里,我就叹了口气。
邻位的乘客掏出一本书在看,是描写中南海的高层故事的。我是一向不喜欢看书的,况且是在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候。
不知经过多久,天色渐晚,因为是东向飞,光着头的太阳疾疾西掠,“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天上使人愁。”我就又叹了口气,看见黄昏从大地升起,一直烧到空灵的高处。开饭了,空中小姐们推车一份一份地发,我们抬手接,身子捆在座位上,像不能自理的病人一样。
吃完饭,天已大黑,小星点点,像天狼的眼睛。倘使世界只有星,没有人,大家一齐多省心呀。饭后喝饮料毕,一些聪明人,抹了嘴,就奔到后排几行空座上,打横躺下,呼呼大睡。这是在实行“饭疏食,饮水,曲肱枕之”的生活理想呢。
我没有睡意,醒意也没有,去国离乡,心境只不知如何安定,大约如鲁大先生所曰:“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了一阵,也疲劳了,竟不再求索,沉沉睡去。
当天突如其来地变亮,左边的几线白云卷起海浪一样耀眼的白光,新的一天又苏醒了,玉皇大帝早朝的钟声在敲响了。我睁开人类的睡眼,舒活舒活自己枕麻了的曲肱,想计算一下国内此刻的时间,许是大年初二的下午,或是初一的子夜。几次演算,都得出互不相同的结论,我不懂天文算学,情知不济,却不肯放弃,因为我跟大本营失去了联络,成了断线风筝,没有失主前来认领,十分不安。
好在空中小姐又来认领了我了,可爱的空中小姐、健康的空中小姐,钟点一到,发饭发水,我们见到她们,就像监狱里的犯人见到美丽的曙光。我们都已经倦乏地打了蔫,而她们隔了一夜,精神笑貌仍然崭新,如同刚刚熨过,反是更加饱满水灵,看这个趋势,就是上甘岭上去困上十天半月,也不失一点水份。
就这样吃住都在天上,约莫也有十六七个钟头了,电视机的航行图上,我们早已经过中途岛、火奴鲁鲁,而客临美国西海岸的领域了,从弦窗下可以瞥见陆地的群山,青幽幽的矗立在云雾里,这是美国给我的第一印像,我更想起了“二十四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这样的句子,只是纵然有黄昏雨,已不是浇向故园。
这将是多么陌生的别处,我积累的时间、空间和生命的经验与概念,都力不足以把握它。我只是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向它冲陷,像是被白无常鬼捉了,去领受另一份,从新再来的天地。
上甘岭上的空中小姐给我们发了最后一顿午餐,又发了I-94表,填写自己的名字和此行的性质。分别在即,飞机像一个久醉不醒的汉子突然恢复了理性,向落杉机机场一本正经地滑下。
我仿佛梦游一样,推着行李车顺人流拐到海关的设卡。接待我的是一个落腮胡子,大脑袋的老家伙,像是海明威那样,他问了我一两个不打紧的问题,就翻看我的护照材料。这人可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活生生的美国人!
“来读书?什么专业?”
“人力资源管理,我以前就干这个。”我诚惶诚恐地说。
他伸了个懒腰,大肚子把椅子坐得咯吱直响,然后似乎从裤腰摸出个大印,一把扣在我的护照上,对我说:“欢迎你到美国来。”
我谢过了他,不分方向,推着车就走,生怕他再变卦。我是说,譬如突然他收个电话,说白宫命令,冻结中国学生入境,之类。
我推了小车,乱走了一气,才发现这机场大得简直暗无天日,无论朝了一个方向怎样走,总是转接到一个又一个的楼里,看见一家又一家不同国别的航空公司大厅,有时候外边的街道行人历历可见,然而就是找不到门,走不出去。这机场的面积简直有地狱一般规模,或许是人类在宇宙空间的太空城,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大蜘蛛,坐在网上--令北京的机场,实在相形见拙了。
我拿着机票,揣摸了好久,才知道我应该去美国航空公司的大厅转机。经过法国的楼、日本的楼,终于摸到美国的楼,单这一个楼,就有十几个华丽的候机大厅、几十个登机口。给我办转机手续的,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妇人,交割完毕,我就靠在一边打盹。一小时之后,排队上了一架美国人的飞机,上下三层,隆头耸肩,比来时的飞机大得多。寻号前行,发现自己的座位竟在最后一排再往后面的两个似乎可有可无的位子上。不多时,又一个中国女子也在我身旁边落座。除了我两个,满机乘客都是金发、褐发的美国人。我说金发、褐发是因为我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脑勺。我和这女子受气巴巴地坐在机尾巴尖儿上,心想,这算不算是种族隔离。
正悻悻不乐之际,我同座的这女子忽然捂住胸口,脖子前倾,看那样子像要呕吐。她极力克制,大约经过嘴的一翻说服劝阻,要闹事的胃里的食物们终于纷纷解散,退了回去,不料这个小小的内部风波,竟被那远处忙忙碌碌的航空小姐一眼瞧见了。她一定是可以做国际观察家的。她走来,甜美和气地说:“有不舒服是吗?要叫救护车吗?”我一听,心想:“不用叫救护车,叫条湿毛巾就够啦。”
那同座小姐眼泪汪汪,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只是刚才飞得疲劳,有点晕机。”
那航空小姐奔来跑去,弄来水和毛巾以及药片,又拿来一瓶Ginger Beer,要她喝。
我以为此事就算完了,不料这国际观察家的航空小姐对工作一丝不苟,立刻向主管汇报,飞机马上就要开了,但她们上报的速度更快,主管又再向主管汇报。不一会儿,那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妇女和一个绅士一样一言不发的家伙就上了飞机找我们来了。
我因为这老妇人把我的座位号排在飞机尾巴尖儿上的缘故,就扭过脸不看她。明明我办转机手续很早,为什么偏偏给我最后一个座位,还有这个中国女子也是。
航空小姐介绍这老妇人说:“这是调度主管。”
她既然是这么老,是个主管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主管也要亲自在一线卖票,大约是体现官兵平等的吧。
那老妇人嘴角颤颤微微的问:“你是不是正患着病,要不要叫人检查一下。”
同座小姐摇摇头,说:“我没事儿。”
老妇人又问:“是不是怀孕了。”
同座小姐听不懂这个词,露出焦急的样子。老妇人就拿这话来问我。我心想这跟我有什么干系啊,就扭脸对这女子说:“她们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脸一红,说:“没有。”
“没有。”我说。
老妇人和那绅士交换了几句耳语,然后说:“我跟机长先生商量了,建议你们换下一架飞机,我看她经受不了再飞六个小时。”
“我看她再飞六个小时没问题。”我说。
“我们机组不能冒这个险,否则,一旦有事,我们和你都负不了这个责任。”
“你负不了责,我们谁都负不了责,你们快决定吧,乘客们都在等着起飞呢。”那绅士一边发言,一边看表。
对方意见很坚决,让乘客们受累推迟起飞,也非我所愿,我就说:“你们对她讲吧,我并不认识她,不能替她做决定。”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那好,我等下一班。”于是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去取头顶的提包。
老妇人又道:“先生,你能不能陪她一起等下一班,我看她必须有人照顾。”
我刚要着急,又止住了,心想毕竟和她是阶级兄妹,当着外国人,更要团结一心。
我说:“好吧,我反正也不急。”心想,雷锋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我现在出国两万里,连四分之一飞机还没做呢。
那女子说:“你到纽约有人接吗?”
我说:“没有。”
“那好,就让我先生接我的时候也送你一下。”
“那就更好。”我取了衣帽,又下了飞机。那飞机兀自一声呼哨,像个大钻天猴一样,钻天而去了。
这女子走走歇歇,虚汗涔涔,挨到侯机厅,就一蜷不起。过了好半晌,恢复了一些,她就让我去买办一些吃食来。我寻到大厅拐角,有好些亮着霓虹灯的快餐台,我要了两杯可乐,两个面包干儿,那伙计竟往可乐里加了足足近半杯高的冰,看来是想在大冬天把我们用冰镇住。
交钱时候,发现总共这点儿饭水,花费是8美元,不料洛阳大米一贵如此。我一共带了四千美元过来,将够应付第一学期学费,而生活开销还没有着落,思想至此,不禁忧从中来。
这样愁眉苦脸地吃完金子一样贵重的面包干儿和汽水和碎冰,她又要我给她的纽约的丈夫打电话了,通知他推迟接站的时间。
我走到墙边一溜挂钟似的铁匣子的公用电话机旁,伸着指头念了几行上边的打电话须知,发现打本地电话,三分钟投币三毛五,而打长途则三块钱。我掏出刚刚买面包破开的一百美元,居然有几个硬币,拿近了细辨上面的小字,有五分的、一毛的、两毛五的,还有一分的。而这些硬币凑足三块钱却不容易。于是我往一个机场服务台上去问值班金发小姐,有没有电话磁卡卖,她说没有。我又问,那有没有收费电话,我的意思是,就像北京街头那种老头、老太太死盯着你,在一旁掐着表给你算通话时间的“有人执守公用电话”。
她又摇摇头。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问,就悻悻地离开了,心想连老头执守电话都没有,这哪算是美国呢?
走出不远,那金发小姐忽然喊我:“Sir--”,声音细润动人,我想,这怎么会是喊我?!但方向明明是对准了我的。
我回头,她就正在扬了丰满的手臂,姿态优美地指着远处一台黄色的机器,说:“Sir--你可以去那里换硬币。”说完,就收了手,改去扰垂在肩膀上的波光敛涟的卷发。我大喜过望,又觉得受宠若惊。走到那个黄机器上,又用手指着一行一行读了说明,就将五块钱的一张纸钞从一个细缝里放进去,“吃吃”声儿一响,那钞票就给自动吃进去了,红灯一亮,出现五元的字样,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认得这是五元的。
然后机器里面就发生了复杂的物理变化和化学反应,接着听见下面的匣子里叮叮当当掉出一大把硬币来。我大喜,连忙猫腰去拣。倘若是个傻子,肯定好奇得了不得,非要把身上的四千美元一张张全都塞进去,换成二十公斤重的金属镍币,才过尽瘾离开。
我捏着这些锃光闪闪的美国货币,心情忽明忽暗地走向“挂钟”的电话机,投足了三元硬币,要把连向纽约的号码拨通。而电话机上的最后一行说明,突然使我改变了主意。我从电话机里退出所有的硬币,而改按了一个零键,若干秒钟之后,听见有人对我说话,我问:“你是Operator吗?”她似乎被逗笑了,回答说:“当然是。”
我说:“我要打对方付费的电话,可以吗?请帮我接一下。”
她说:“是 collective call吗?”
我漫应了一声:“是collective call。”
她说:“你先拨100,再拨你的号码。”我说:“噢。”
她说:“你需要不要我帮你拨?”
“那最好。”
“你要打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是212……。”
一瞬间,我又进入失神状态,如果没有意外,这个对话可以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这个和蔼的中年声音的接线女子,充满了迷一样的色彩。我不知道她人是在哪里,在洛杉机?在纽约?还是在别的州的电话大楼里面?我也不知道相比于我立在这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下,她是正坐在宁静的哪个角落,也许是一处高楼的地下一层,或者最高一层,可以俯望见甲虫一样的汽车从危楼下面排着队爬过。也许她坐在狭小的电梯间,带着耳机和麦克风,面前是计算机或者一大堆蜂窝样的插孔和电线。
我只知道她帮助了我,只按了下O键,就与这莫名远处的一个人连通了,一句叠一句地交谈。也许迟一秒钟拨这O键,就是换成另一个城市里的另一个人来接,她也许在美国南部,也许在北,也许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也未可知。
一段美丽的音乐从话筒里打断了我的游思,那个和蔼的声音消失了,片刻之后,换成一个中国男子充满警惕的问话:“哪位?”
我知道这是那女子的纽约丈夫了。
我们两小时之后重新上了飞机,这一次座位是很靠前,空中小姐都是三四十岁的美国妇女。这次自西向东横贯美国全土的飞行直至入夜才告结束。落地之后,在同样滔滔不绝没完没了的巨大机场游廊里走过,终于见到了纽约市郊的广大星空。
她的纽约丈夫果然在门口接,一同前来迎接的还有几个亲友。
这丈夫指手划脚地调度人们来搬她的行李,像是战场上不断传达十万火急命令的指挥员。他的眼睛盯牢了一件件行李,指导、纠正人们的错误动作,果敢而经验丰富,这些行李实在占去了他太多的精神,以至于来不及望一眼这远来的妻子。
因为他们几个人要与行李同乘一部车子离去,我就改到一个出口去等出租汽车,一个黑人大哥的车倾刻而至,坐好之后,他吐出白牙问我:“咱们去哪?先生。”
次日的中午,我在曼哈顿半岛上的这一个旅馆里静极发闷的房间醒来时,想了好久,才明白自己置身于何处!起床发了会儿呆,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光着的脚,想说点什么,却又没有听众和主题,就无言走到窗前,看见车水马龙的二十世纪末的纽约,正卷动着巨大身躯,风尘滚滚地运动。
97.11.7 2、在不努力岛努力
向荣兄,
鄙人自阴历的正月初一出发,到在美国这里的新不软思维克城(New Brunswick)住下,离别北京,满怀着幽愁情绪,已经有半月多了,一定并没有出乎你的意料吧。
这期间约见了纽约的翁鸿元“元帅”,在中央公园看了松鼠和跑狗的土坡,在曼哈顿南角远眺了自由女神大象,以及其它外国人的文明,其余的剩下时间,纠其主流是闲在住寓的小楼上,往外推看每每的下雨和草野与天色日影的缓缓演变了。论起成就来,倒并没有。
这边的结构,从社会气色到人类习俗,比我国的时下确有许多琐碎的不同──不过,离我们的先秦时代倒是挺酷似的!──割其一角来描述,听上去必然无聊,非罗列全貌不可。但我庸俗了,只好世俗之乐了,对于社会,不喜欢望闻问切了,好在杨兄之与美国,尽可从北京VCD店的图像资料中获得印像,可得省我在这是聒噪。
我负箧而游的校园,在不软思维克城郊外,幅可比清华园十倍,山温水软,草场起伏,高大建筑绝少,台馆坦荡自如,学生有男有女,不穿西装,系领带者更鲜有。然而鼻翅上着鼻环的却屡屡有,也有眉梢着环儿的,肚脐边儿串个小银环的。倘若看校报,就知道有学生组织譬如Lesbian(来此闭眼)协会──是女同性恋的大本营,正筹划换届选举云云,主席改设双女同领。又有佛灭密斯特组织(Feminist),也是女权主义者的乐园,她们鄙视结婚生子,并且正在声讨丈夫殴打媳妇的陋行,还有其它种种源于世界各地的信仰团体,神密教派,不一而足。学生们多自备汽车,路上绝少看见行人,凡有行人,也往往是曳狗而行的,或者似穿着辊轴溜冰鞋而跑的。鄙人有疾,鄙人寡钱,所以坐校车。美国人所长者,火器也,我们则以道德取胜,故虽坐校车而自习室而图书馆而教室楼,并不减灭优越感。
近来所忧虑者,唯打工的事仍无着落,无法“养廉”,至有膏火不继之忧。一周以来的课余我总花钱坐车到纽约去觅个营生,足迹踏遍纽约三岛。三岛者:一曰曼哈顿、一曰困士(Queens)、一曰不努力(Brooklyn),以不努力面积为冠,而楼群热烈挺拔如瓶装春笋一样的,则非曼哈顿莫属。曼哈顿独占一岛,偎依哈得逊河,岛形狭长,佐以它岛,跃跃然,若阳具。鄙人访问了该岛南隅的中国镇,亦即唐人街,有弄堂仄仄,气氛若旧上海,从一间门面进去,是职业介绍所,好些操广东语的短工仔的后脑勺拥挤在里面,仰着领子看白板上贴的条儿,条上内容每贴大体如此:炒锅1千/月;费城熟手外卖1千六;熟手打杂八百;Bus boy/ Bus girl依阿华一千包住······。这 些 都 是 餐 馆 里 的 工 种 , 而我们一贯所耳熟能详的涮盘子工作,其实已扬弃多年了,被先进机器来替代,只需将残渣剩碗喂进机器就功德圆满了,而司“喂”的工人多由墨西哥人民移入者充任,并不辛苦,有意无意之间, 一喂而已,操此业之墨西哥人民于此一举手间的得意忘形,溢于言表及他们的那一撮小胡子的角上,可以想像得到。
我在短工拥塞的区域盘桓良久,颇有斯文唐突之患,兼以没有工作经验,不是熟手,属于老板眼中无利可图的一类,就掉头到哈得逊河畔华尔街一角的细楼底下喝咖啡去了。
用过了午间的咖啡,嘴也擦了,低昂了一会儿,就沿了阴仄的隧洞乘地铁到困士岛上,去寻一两个报纸上讲的体面职业。困士岛去了,不努力岛也去了,希望却落空,唯见海鸥在地铁钻出隧道爬上高桥时的车窗外,洁白地飞翔,蓝天清碧透明,衬着明净的现代阳光,远处是有限的两三缕工业黑烟。城市宁静、固执地趴着,少妇们牵着狗,街角的觅食的“红嘴绿鹦哥”的灰鸽子像晒太阳的有保险金的老太太一样沉着、安详,以及追忆起郊外百多只肥甸甸的褐毛大雁落在水边草坡上曲颈拔草吃,更形成了动物界都比我更有依靠的观念。而城市像一只行军水壶,随在自私的行走者的屁股上一掂一荡的拍打着。
我拜访了困、不二岛上的两家律师楼、一个电话公司、一个剃头铺、一个北京人在纽约开的假公司、两个传销公司、一个地板店、一个成衣工厂,在店员、老板、伙计、小姐之间想讨个生活──如同本世纪初的孙先行者在海外这一类华侨中间的伟大募捐一样──但我始终不得要领,有的认为我是男的,有的认为我条件高于所需,有的认为我不会广东番话,反正我自己也一时不想有什么着落了。
城市咝咝地冒着看不见的热气,美元都被吸进去了,我在黄金之窟一直掘不到一丝半厘。熙熙攘攘的人流,行色匆匆,被包围在暮色残风之中。这国家的高山长河都不是我所属有的,这家国的女子都不是我所可以知晓的,在一片傻瓜的树种里,数我最傻最无依无靠。我时而的忧郁都谈不上什么价值,在春天的一大块花布上,我落花如水,纷纷而下。
捏着报纸,扫视着大量的公司招聘广告,看见报上“北京倩女,新州推拿”的色情启示,不觉地就又下起雨来。如果就业机会就像雨水--我想劝劝天公重新抖擞,不拘一格降下工作,如果我就像种子,可以喝免费的雨水长大,如果我突然已不是我、突然······比如,一下子趴在新州被人推拿了什么的······思绪如乱云飞渡,不好整理,索性将它们统统丢在纽约,乘空调巴士,回不软思维克来。
杨兄,这次离京来美非常仓惶,从拿到签证到出行,只三天间隔,本来临别我们应该喝一点儿酒,吃一点坛子鱼,但曩时你在故乡吧,所以竟不成。
我依旧不时回想起去年时候你我在清华的苦窘生活:你我在校北“古庙”读书,我的冬日用过的呢子大衣像基督一样漂在暮色向晚的风里的天井高处;以及每每读书入夜的时候,听见从隔壁传来的人间云雨的声音——你所谓的一对隔壁的野鸳鸯,租住在那里的;以及到繁星点缀的夜的墙角下两人立定了,把人间的尿水对着墙放出来,随后,拿出一只云南的烟卷点起来吸吸;一并后来我独自落居清华时,你摇摇摆摆地挟着一小袋书来看我,或者送你回你行走的官府里面去。那一刻,三号楼东的小杨林斜占去了大半个青翠的天,使人感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的为人的孤独。好在这种孤独并不总泛到生人感觉的表面上来,尤其是不时囊中空溃,朝不保夕,就也更无暇感叹了。彼此都没有钱,只有性命两条,被套各一双而已,却担负了多么艰巨的人间使命啊,哈哈。
杨兄属意出国,盖有年矣,然述而不作,逆料今年或有所举动。鄙人虽未得尽掌晋人北门之管,亦愿意聊尽绵薄之力,促进中西方人物交流,完成杨兄西行宿志。
人间暮色此时已沉下,夜晚轻风虽每每是,可容将息者则有限,就此停笔,分头行动去应付吧。
98.2.28 在不软思维克城 kanguole,huanbuc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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